——他们几个人在梦想里徜徉得像青天白日活见了鬼
公安局门口贴着“人民警察爱人民”,都说警察叔叔好,我看不见得,我们几个进了局子,一直没给水喝,而且我是女生,我没头发的地方还包扎了白纱条,这些警察他们一点不可怜。而且,西瓜头的眼神,一般人看不懂,警察非说他态度不好,说了几遍,差点挨打,我哥赶紧伸手把他的眼睛往下抹,叫他收好,然后说:公安同志,他这人从小缺钙,还得过青光眼,眼神直,一般不明白的人以为他光瞪眼,其实不然。
公安说陈军考上大学了还不让人省心。我哥急了,摆明是王国明在挑事,不能因为他有老爸庇护就不把别人当人看,都是社会主义大家庭下生活的青年,阳光照下来,应当一样光明。我哥一激动就急眼。
“坐下坐下!”公安同志不高兴了。
“我还是站着吧,太挤了,大冬天的,你看我这汗。”我哥伸着脖子,果然,几溜汗从额头直通到脖子根。这里还抓了除我们以外的好多人,有几个丝毫不认识、却打得头破血流的人,他们居然比我们还拼命。我哥小声问他们哥几个为啥也打成这样,他们落地有声:看不惯。
“公安同志,王国明已经臭名远扬,这是铁的事实,你看看,路见不平者有之,拨刀相助者有之,这可跟我没半点关系,我敢用我的预备党员身份当保,绝对是王国明预谋在先。”
不管有关系没关系,我们最终蹲在了一个大房间。反而是王国明,被什么人当夜就领了出去,比肚皮有公安局长的老爸关系还硬,肚皮他爸也来了,问:“想出去不?”
“想!”
“你赔得起百乐门的损失不?”
“不行,以后难说。”
“哦?就你这德性?”
“难说!”肚皮挺起大肚皮,翻了翻小白眼。
“我打不死你!”他老爸在铁栏外往里扒。他指着肚皮狠狠说:“你给我待里头,别说几天,就是几年,我也不会来看你。”
哼哼几声,肚皮也哼哼几声,哼哼之后,他爸就走了。
“这里的人可真多。”我叹道。
“这说明,人要做个坏人,是件很容易的事。”我哥说。
“我和他们才不一样,你们才流氓。”我很不屑。那一刻,我已经回归了理性,医生也说过,我只是突发性心理癔症,所以,我很快从面对众人扒光衣服的窘境中自我解脱了出去。当人们面对窘境,却深知自己一无所有时,女人会选择暴露,男人会选择暴力,这似乎是天性使然;然而,当事过境迁之后,会发现没有谁会同情你,你会被排除在秩序之外,所以,妓女从良后,要急于立牌坊,黑社会的老大也通常乐于公益,以表达与同类的差异化。
“你流氓吗?”我哥问肚皮。
“流啊,你流氓吗?”肚皮问西瓜头。
“我氓啊!你流我氓嘛。呵呵。”三人大笑。
——切!这帮人,好像不流氓就不是八十年代的新青年,换句话说就是:我都流氓了我,还想怎么样。
于是,在臭气熏天的大房间里,他们仨不同于其它坏人的畅想起未来,可是说来说去,归根结蒂还是钱,归根结蒂还是要做坏人,因为归根结蒂做坏人最快有钱。他们第一次把自己跟坏人一同梦想。他们从做坏人说起,说到了杀人,我哥说给他十万他就可以杀人,西瓜头极端讽刺了他的人生梦想,说他这做法不仅不科学也不人道更不理智,真正的聪明人是用脑子而不是身子。
为了证实自己是的的确确有人生理想,我哥找来一张只有巴掌大的报纸片,撕成几片。
“哥,别不是人家擦了屁股的吧?”肚皮问。
“别打岔,男人知道什么是性——第一就是从擦屁股开始的。好了,看这。在中华民族的漫漫历史长河中……”
“拉倒吧!扯这么远。”肚皮又打岔。
我哥伸手拍了肚皮一脑门:“还让不让我说?扛枪的,一切行动听指挥,你懂不懂。”
他接着说:“如果说大西北有条古老而神秘的丝绸之路,那么,在祖国的大西南同样有一条神秘莫测的翡翠之路,翡翠产于缅甸北部乌龙江地区,距我国云南边境只有150公里,被称为“东方瑰宝”的翡翠经云南腾冲、瑞丽等边城输入我国,已有600多年的历史,有历史为证,腾冲和玉石场区通有多条道路,主要路线是:一条经盈江昔马,出什么关,过什么什么坝,抵啥啥而入场口;一条是经古永,出甘什么,过什么什么,直抵密支那;一条经明光,出什么,过什么,直抵还是密支那。据统计,本世纪初,我国从缅甸进口的玉石已达……已达……记不清了。各位,请看,比如这是我们省,这是云南省,这是缅甸和马拉加斯加……”
“马拉加斯加?哥,马拉加斯加是非州的。”肚皮说,又被拍了一脑门。
“这是马什么什么,我忘记了,这是小问题。我们可以从这到这,从这到这,开辟一条直通我们伟大祖国北京天安门的翡翠之路,让我们的伟大祖国北京天安门发出翡翠的光芒,照耀中华大地,尽显华夏五千年文明。”
“太长了吧,马都驼成骡子了,到北京就该膛活骡了。”肚皮说。
“起立,鼓掌。”西瓜头提意,于是,响起整齐划一的拍拍拍。
“嗯。所以要致福先修路是没错的。”我哥仔细思考后说。说到路,就说到了车,大家都认为我哥一定是第一个拥有车的人。
“那说说,将来真有钱了,你们都想做啥?”我问。肚皮要找个好姑娘,开辟一个荒郊野地,生孩子去。我哥说他俗,西瓜头要建个银行收钱拿利息,要享受天天看着钱的滋味,我哥说更是俗。他讽刺他们的想像力都长白毛了。他说大伙儿要有了钱,就凑分子,买个岛,他又一次打开地图,指着某处说,在通往那的大片海疆里,有许多美的不行的岛,很便宜,不用国土开发证,可开发搞旅游,向全世界人民开放。最主要是,土地爷是自己,现如今只有拥有土地才拥有说话权,这才爽,女人,有!钱,有!银行,你照开,给你几条船,专门运五彩缤纷的钞票。”
几个人在梦想里徜徉得像青天白日活见了鬼。
他们徜徉着,我已经很磕睡了,肚皮把我推醒,转过来问我的理想,我迷迷糊糊说:“睡觉啊。”
“女人要啥前途,吊金龟婿就是女人最灿烂辉煌的前途。”我哥说。
“她啊!她的毒害性太强了,所到之地,痴情男人片甲不留,跳河的跳河,疯掉的疯掉,只剩一个毛毛,还成天来无影去无踪。”西瓜头笑我。
“我这次回来给他带了把枪!他遇到事了,你们都别管,有我,牵连太多不好。”肚皮说:“妺子,你不担心?”
“干啥我都跟着,我愿意跟他喋血江湖。”我说。
“你读书读神经了吧!”我哥气青了脸,我直钩钩盯着他。
“别担心,一到社会,她不用教就全明白了。”西瓜头说。
我于是开始了和他们仨的唇枪舌剑,争论的重点就是男人重利轻别离和女人无才便是德。争论之后,全部踡在地上平稳睡去——地不好,还没有铺水泥,天花板也不好,会漏下化了的雪水,我梦到我跟恋人走了,养了一群流浪狗,篱笆女人和狗,恋人带我去白桦林,初升的太阳照在脸上,和身旁一棵小树……就这么多,可是已经够了。
那晚,我哥总结说:“为了青春更加灿烂辉煌,我们要做好从容赴死的准备,嗯……就像只刚下完蛋就赶往刑场从容赴死的母鸡。”
于是,又起立,鼓掌。
“为了母鸡!”
“为了母鸡!……”喊得个个兴奋得像喝了鸡血。
这情景就像在昨日。
三天后,我们放了出来,放出来的那天,着实不爽。看到王国明开了辆车,头上还缠着纱布,一条狼狗直挺挺地端坐在副驾驶位,伸长了舌头哈狗气,王国明这贼摘下黑框眼镜,一边摸狗头,一边朝我们奸笑,肚皮捡了块石头要往他车窗上砸,还好,没扔出去,他知道这一扔,铁定要赔钱的,不管别的,至少他爸爸的官就没王国明他爸的官大,在中国,对这个熟视无睹是行不通的,事实说明,要获得精神生活,阿Q做得最好,义气用事又志向远大的,最后都要跑出去打游击才行的。
肚皮的爸站在县公安局门口看到了这一幕,冲肚皮就撵过去,大家赶紧逃。回头一想,糟了,肚皮肯定回不了家了,就是回家也没饭吃。于是,决定去打野鸡,还想把毛毛叫上,我却不想见他,磨磨叽叽也跟在后头。说叫毛毛,可大大的院墙,敲了半天,没人。
“该不会真死了吧?”肚皮比划着用枪对准太阳穴问大家。
“那你要付全责。”我哥说。
“那妺子不是要成寡妇了。”
“瞎说。”我说。
我哥命令肚皮一个人留下来,没见到毛毛,他也不踏实,“哥,我会饿死的。”肚皮说。
“等我们回来的时候,允许你拿走一只野鸡。”
“我们是两人。”肚皮伸出两手指。
“西瓜头,鸡也别给了,给他一个鼠夹子,让他俩逮鼠去。”
肚皮还真以为叫他留下,老老实实看着我们走,我哥一喊:“你怎么还不跟上。”肚皮就兴冲冲来了。这三天,肯定又下过一场大雪,山里边又重新裹上了银装,往日的痕迹都消失了,我们满载而归,山里有所学校,都说饿了,于是跑去学校借柴火,柴火间哪里有人,倒是看见了一个小屁孩,踡在柴火房的炉边,就着还冒点火星星的木炭取暖,大冬天还光着脚丫没穿棉衣,嘴唇发紫,手里还抱了本书,问他:“你冻成这样,怎么还来上学?”
那孩子说读书还有馒头吃,不读书就没有。
“我们看了看。”我哥拿起他的干粮,只是一只黄黑的小馒头。
“读了书,什么都有了,这是对的。”我哥安慰他。不远,传来阵阵读书声,“……数风流大地,还看今朝,朝朝朝……”回音很大。
我哥说:“有钱了,就在这里盖所大学校。”
都说:“好!”
肚皮拎着几只大野鸡小声问:“哥,要不把打的这几只鸡给这帮穷学生留下来?”
被我哥瞪了一眼:“就你这几只鸡顶屁用。”
“我怎么觉着,我们读了大把书,啥都没有,啥都不是呢?”我哥回头问大家,没人应他。
走在一望无际的雪地上,我哥突然疯狂地大唱:
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
可你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我要给你我的追求还有我的自由
可你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喔
你何时跟我走喔你何跟我走
……
大家都跟着唱。
做个学生,还想有啥,他肯定比不过李烟红,李烟红那时已经拿工资了,虽然不是大明星,但工资肯定不止36块,传言中,她早是王国明的准媳妇了,天生不守妇道的女人,谁沾上谁倒霉,都投别人怀抱了,还跑到韩老师的追悼会上跟我哥瞎闹,没她,也没群架那事。这样的女人,堵在胃里,很难消化的。话又说回来,我那时还不知道毛毛是靠李烟红搭上王国明的关系才调进剧团的,要知道,我会谢她,这号女人,有时想想也很可爱,很不招人喜欢,却明明白白待在自己的人生中,非铁了心的挥不走,还常年做个旁观者,我草!
之后的假期里,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也好,再也没见到毛毛,那天下午的相遇疑是一个错觉。
诗经里有:不我过,其后也悔。翻译一下就是:你不要我,回头你就后悔吧。通俗一点:你敢劈我的腿,草,妈咪的什么东西。自古都是多情却被无情恼,也就无话可说了。那段日子,我全在读书,读来读去,发现契柯夫、卡夫卡和戈达尔也好都无法解脱我的落空,这些作家自己都自救无门,看着终爱一生的女人搂在别的男人怀里,自己只能讨个空杯,落入愁肠,继续做个反讽的写者,真正的阿阿阿阿阿Q。
我甚至不想去剧院,或者去剧院的附近——说真的,我过得有些恍惚。
我妈有天发现了小青身上的画,他奶奶的,她还真没洗掉,在小县城里,这终究是蛮大的一件事,杨梅阿姨说最好告诉小青的父母,被我打住:“有钱检查一下小青的处女膜不是更直接。”
“哪有钱。”
我提醒我妈这事最好别跟我爸说,他指不定会把公安局的招来。我还跟她建议找个时间把哥训一顿就好了,或者分别拉他俩来问问,若是两情相悦,情投意合也没什么不好,只不过时间比大家想像中来的快了点,不过,话又说回来,现在是高科技了,什么不都快几步嘛。
她俩都笑了。
我爸炒菜,我帮着端菜,一付颇沉得住气的样子,我爸盯着我几个来回,问东问西,这次回来,他婆妈了很多,我不知道这原来就是老了的征兆,一会让我去溜冰,一会让我去打鸡。他说你老爸就是没钱,要有钱,我也让你吃上山珍海味。这些我都信。
他睨我一眼,我直愣愣地看着他,他说:“你闷家里有几天了吧,我带你打野鸡去。”
“嗯。”
“书,其实是个好东西,不过,你身边都是些俗人,有时大学生也要抽空关心一下民情嘛,这是生活的态度问题,比如说学学我炒炒菜,挺好嘛,处处换位,受益非浅。”
再问:“这肉是不是有些淡了?”
又问:“你杨姨跟你妈都聊些什么鬼东西?”
我转一圈回来:“报告爸,她们聊到鸡蛋和土豆丝,你要不要和她们换位一下,妈说你的土豆丝有烟熏味。”
我爸气大了:“让她来,让她自己来,成天在别人面前数落我,我成妇男了。……后面呢?又说什么了?”
我说她问我是什么专业,这问题连我爸自己也答不上来,不过,对我爸来说,只要读书的,就是文化人。我说读书苦呢,别人总以为呲着牙的小猫成天乐呵呵,谁知道它是牙痛呢。学习的苦只有自己知道。他问什么最苦,我说英语最苦,我爸把英语翻译成了就是一见面就说哈拉子和好啊油的那种语言。我说现在早不好啊油了,通常见面直接贴脸和KISS。他问我什么丝?这叫我如何解释?
说到男朋友,他说毛毛这人看上去不错,但怕命不长,找个壮点的好,那话说得我心里沉淀淀地。他说再不行还有老爸在,保管你身边有个好男人。
我爸真逗。我爱我爸。他笑起来两个酒窝,他非要说我脸上的两酒窝是像我那个妈的,由他吧。
我合上书,就发呆,时钟滴答滴答,我用手反时针方向画着圈子,这世界比钱牛比的就是时间,再大的银行也存不了时间。于是吃饭、睡觉,接下来还是吃饭、睡觉。一个寒假下来,怎么身边的人都老了一圈似得。准确地讲:我发觉自己和毛毛都在变老,所以想匆匆地抓住青春的尾巴,觉得变老的主要原因是:往前往后看都孤独,老人行走不就是这种感觉吗。这种孤独可以活埋一个人。
还好还有些略有生机的事:比如肚皮的恋爱从百乐门的那场突发性事件开始了,他唾沫横飞地讲述,恰似一场旷世倾城之恋,还有我收到了几封大学男同学的信和照片——当然是情书之类的,接下来,小青终于离开了我家,来了一部小车闪速地接她回家去了,基本内容是:母病,速归的意思。这才知道小青原来还是部级的高干子弟。她要搂我哥的脖子再走,没有得逞。杨姨说:现在的女孩子可大不一样。
她走了,才有李烟红和我哥的旧情复燃以及我和毛毛的亲密接触。
想起来——汗渍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