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头钻进了打斗的队伍,想把我哥拖出来,黑幕下,谁也看不清谁,几个几个抱成一团,咋一看,还以为一群男女在河边集体亲嘴。
我哥推门进来,呟喝我们同去玩雪滑冰,于是同去同去。
走出城外,想不到异常开阔,大地一片干净。我和小青骑一辆车,我哥、肚皮、西瓜头三个人挤一辆车,他们没骑多久,齐刷刷地摔了跟头,滚入雪堆中,闹成一团,雪从脖子里钻进去,那滋味真叫冷的透彻。
白茫茫的雪和寒冷,想喊些什么话,喊不出,音符也被冻住了。像那样的寒冷季节,在几年后就匆匆消失了,因为美国说大气臭氧层有窟窿,意味着暖冬的开始,有什么办法,西方就是西方,人家研究高科技的时候,我们还在大跃进,人家说暖冬就要开始的时候,我们的冬天果然就说没就没了。所以,冷有时也让人思念呢——那么冷的天,那么热的心,就是美好的时光(海苔)。
那天还碰到一个爬电线杆的电工,带着皮帽、皮手套,说是我同学,在头顶上喊:“小玉!小玉!小玉同学!”
“那男人喊你呢。”小青说。
不认识啊——心想,抬头望了半天,还是不认识。
“我是周喜贵。”
“又是喜,又是贵,这名字真够周全的。”我想。
我站直身体,很礼貌地说:“周喜贵同学,你好!”
他想摆正一下姿态,差点掉下来。
我哥在下面喊:“别,我妺的那个周喜贵同学,你就待在上面,好好干活,我妺一时半会不会走,你别掂记她把活干差了,回头这片区都通不上电,大过年的。”
我哥跟我说:“你跟你的周喜贵同学在这里好好聊聊,叙叙旧啊,等他把活干完了,你来赶我们,我们在鬼屋那边的小溪滑冰。哥们走,小青,走。叫你留下,多跟老同学聊聊。”
我都不记得他了。看他们要走,我着急了。
“你是哪个周喜贵啊?”我往上喊。
“啊,你不记得我了?怎么不会记得呢,我们跟那个谁,就是那个谁,唉呀,你怎么会忘记呢?就是前二年跳塘死掉的那个谁,我们跟他一个班呢,他坐在我们班最后一排,成天爱盯着你看的那个谁?你还想不起我,还有前几天死掉的那个谁,就在河边捞上来的,猪脑啊!他坐第一排,他家就住河边,他很会划船,我们去杨岭还坐坐过他家的船的,个子小的很,到我这。”周喜贵同学一比划,又差点掉下来。
“哦,哦哦!别动!周喜贵同学我想起来了,真的。”——我甚是惊慌地回答他,再说下去,只怕同学中又出个人命。除了死掉,我的同学中好像没什么好事嘛,这让我很沮丧。
他让我等他,我只好等他。两个活在彼此空间之外的人,能聊出什么灵感来,虽然心里这么想,但嘴上也还是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很快,我的等待有了很好的回报。
“你看见毛毛了吗?他刚才还跟我打招呼,从我眼皮底下溜走了。”他喘着粗气从电线杆上下来,他接着说:“我就是剧院的电工,大过年的也把我拉出来修线路,草蛋!你跟毛毛不是那个什么什么……啊?他刚过去,我让他甩根扳手上来,就是不肯理人,叫了几句,牛叉了,骑了个车,新车,新买的吧,看他神气的。”
“他不是那种人。”
我说毛毛不是那种人,他也同意,他依然执着地问我能不能想起他的名字,好了,我的记忆搜索到凤凰的时候,就想起他来了:
“不就是那个谁吗?跟凤凰同桌的,周喜贵!是吧。”
“是哟!这回准了!你可真没忘记我。你说凤凰啊,他娘的,结婚了,也没请我,请我也不去,那算哪回事,自己喜欢的女孩说嫁就嫁了。”
“那是。”
“她嫁的男人好不?”
“我看……有点勉强。”
“你看吧,强扭的瓜不甜,这是政治婚姻,没有幸福的,你看吧。”
“毛毛是往那边吗?”我指着鬼屋的方向。周喜贵说是,说“是”,就好办了,我瞅中了周喜贵的车,他很爽快:“好,拿去拿去,我这破车,哪天还我,我就该扔了。喂,你慢点,这车刹车不好,对了,铃不响了,方向盘也有些问题,打滑摔跤别怪我。咦,你们俩都几年了还是这样你追我赶的吗?我靠,这爱情可够累人的。”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骑啊骑。碰到一些老同学,我也没打招呼,蒙着头只会骑。我知道我哥他们都在鬼屋那条冻结的小溪里滑雪,我骑着车绕了一大圈子,在追寻毛毛的过程中我一直在思考:爱是不是就是憋一憋、忍一忍,憋一憋、忍一忍,爱就出来了。我一直在憋,一直在忍。
接下来,我就看到了那条黑狗,那条曾经一直陪伴韩渊韩老师的黑狗,它跟着雪坡此起彼伏,时跑时停。雪坡的旁边是101国道,一辆摩托车时快时慢的前行,黑狗也不时跳上国道跟着摩托车奔跑。那是一辆崭新的嘉陵牌摩托车,红色的,红的像火,在寒冷的世界中,人总有些趋附于温暖的事物,我看着看着,就走神了,在雪地里摔成八瓣。
于是,那条黑狗就向我奔来。
“当当!当当!”
摩托车手托下头盔,飞扬起无数秀发,喊黑狗的名字,一听就是个熟悉的声音。
我的手被雪地的石头磕出了血,我把它伸进嘴里嚼出一口,吐掉,再嚼出一口,吐掉,愣愣地看着李烟红下了摩托车,往我这边走。她那淡淡的表情本没有什么吃惊的,但她身后的那人,脱了头盔也是一付淡淡的表情,就很让人吃不住了,因为,他是毛毛。
“毛毛。”我惊喜万分地喊他。
“你怎么来了?”毛毛很平静,那样子就让我的心凉了半截。
我看见李烟红脱了手套,伸出一只手,毛毛也脱了一只手套,拉住了李烟红的手,两只光溜溜的手活生生地牵在了一起,又白又嫩的两只手牵在一起,简直像上演一场活色生香的春宫图。
我呸!
毛毛的眼神在说:我不是你眼中的什么好人,也没想做什么好人,我就这样,你看着办。他的眼神差点把我打败,一切似乎快糟糕的无法收拾,这当儿,那黑狗狂叫起来。哎呀,来得恰到好处。
我说:“噢,早些时候听杨姨说过今天是黑狗的生日嘛,就去剧院找它,那边人说它往这里来了,我还真找到了。”那狗很迎合的汪汪叫。
“狗的生日?”毛毛重复了一句,嘴角露出了笑。
“哈哈,狗的生日,真的吗?毛毛?”李烟红大笑,德性一点没变。
“是啊,杨姨说的,你们带狗玩呢?这样过一天,也挺好的,那你们玩吧。我走了,有人庆祝就够了,当当!当当!生日快乐啊,祝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嘻嘻。”
虽然没有去看毛毛的眼睛,但我知道他一直盯着我,我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狗和那一对牵在一起的手上了。为什么看见白雪地里的黑狗,为什么周围都是些灰败之气,它们都让我忿恨,忿恨之后,依然独自离开。
毛毛追了上来,然后就竖起了那根手指,他说:“小玉,你的一天,和我的一天,怎么可能一样?现在不一样,将来也是。”
我愣了半天,想不出要说什么,你怎么要跟我说这些?
我想问:……,或者问:……,也想问:……。
算了,问了也很无趣,显得太隆重,我站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只呆呆得看着他。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这话的后面是——不记得了!我以为这就该走了,忽然李烟红抬头打了毛毛一巴掌,她狠狠地说:“你跟陈军就是他妈的一个德性!”,她气呼呼地拉我上她的车,我甩开了。
毛毛盯着我的视线慢慢移开了,我只是瞅着他,说什么好呢。
李烟红望着毛毛的背影喊了句:“妈咪的,都这德性,好好活啊!不然,你会死很久!”那黑狗跟着她的声音狂叫了几声,嗅着毛毛的脚根,一同消失。
我曾经一直屏蔽这天的记忆,主要的原因是:我的凄美爱情在这天被毛毛灭绝了。我想:那好,那你最好先做到永远也别再打扰我。你行,我就行。
我把车还给周喜贵同学——这事一直拖到寒假快结束,找到他的家颇费了几许周折,这里要叩谢肚皮的爸,这位公安局局长大人不辞辛劳带着我走了几条街,还好周喜贵的爸拉他喝了几盅家酿的米酒,一个平常人家有带“长”的领导来家坐坐也不太容易的,所以他爸送客送出去老长一段路,好多人看见,他这种心情堪称一场流动的盛宴吧。
还车给他的时候,周喜贵同学一直竖着一根食指,这付样子让我想起毛毛竖手指的样子,我问他为啥,他说他晕红,那天我走了之后,凤凰也从他爬的电线杆下走过去,她刚结婚不久,穿得是一身大红如血的嫁衣,估计是回娘家,他一阵头晕,食指就被扳手绞了一下,红肿至今,弯也弯不成,吃饭、睡觉、穿衣都这么竖着。搞笑!
我还了车,在不太多人的街上走着,我想的最多的是跟毛毛的那天偶遇,就在百乐门的流血事件之前,雪天刚放了晴,我心烦出来溜跶,遇到毛毛,他和周喜贵一样竖起一根手指,告诉我:你的一天,和我的一天,怎么可能一样?现在不一样,将来也是。
……就这样,整个寒假我都带着无比怅惘的心情。
毛毛也不和我哥他们在一起了,肚皮分析是他和我们生活状态的严重分裂造成的,我们要不是大学学子,要不是国家卫士,而他不是,他自卑。
“自卑啥?我们几个有谁比毛毛聪明的?我估计还是他妈的死的问题。让他和李烟红待待也好,李烟红会教训他的。哼,我看,他忍不了几天就会来找我们。”我哥说。
百乐门歌舞厅那时刚开张不久,接到百乐门的邀请,我哥、西瓜头、肚皮和我去了百乐门歌舞厅,小青不去,她说她到了不舒服的那几天,其实,这只是一个理由,她不当腿细,她还没什么屁股,到歌舞厅扭不起来,那时候的歌舞厅都兴迪斯科和上小下大的喇叭裤。
这就到了百乐门,想不到,怀念我哥他们几个的MM还真多,从方圆三十里地慕名而来的女生都有,都说来看看当年不可一世的白马王子,我哥特意穿了一套白色西服,是用小青的钱做的,配青色的高领毛衣,西瓜头戴了遮耳的鹅黄色大皮帽,张口闭口就说:今天真cool。肚皮嘴里嚼着口香糖,几次想往西瓜头的脸上喷,凉就凉,cool 啥。我们几个是坐肚皮的爸爸局子里的警车去舞厅的,一路响着警鸣,一进舞厅,一下子围来一群人,我算了算,单外围的那些女生就可以组成一个啦啦队了。
“你们开同学聚会吗?”我问旁边一个女生。
“都说今天有好戏,不来怎么行。”
“谁通知你们的?”
“剧院门口贴了啊?上面不写了:现代舞颠峰对决战,百乐门,一月二十二号晚上八点嘛。”
谁啊,谁跟我哥对决啊。
我们分析肯定是王国明,这家百乐门就是他家姨承包的。
他铁定要跟我哥对抗到底了,西瓜头问我哥要不要搬救兵,毛毛不在,他们上大学几年,与地方关系也生疏了,怕搞不定。肚皮有些着急,他一边到处叫人去找毛毛,一边从歌舞厅的仓库里抽了几根铁条。肚皮的姨还顶着大肚子,也拿着一把扫把。
“小玉,你别站在那里,去看看他妈的李烟红躲哪去了?把她给我拎出来。”肚皮说。
“现在已经不是她的问题了,这关系到我们的民主民权民生。”西瓜头说。
我以为只是比赛,原来王国明真不是吃素的,他是来报学校那场仇的,果然,场上来了几百人,围成一个大圈子跳迪斯科,圈子中有以王国明为首的地方派,和以我哥为首的大学生归乡派。跳了十来分钟,气氛开始不对劲。不少人开始自动撤场。
王国明弹了一根烟头,烟头往黑色上空飞腾而去,四下溅出火花——于是,打斗开场了。
这次是真打,有个本打算和我哥几年没见合上几个影的女同学,她拍了不少当天的照片,她说张张血腥扑面。我是在场的,可我被一个男人捂住了嘴,反扭了手,我始终在和那男人的手在较量,啥也没看到。等那个男人不理会我,跟风似得往河滩跑时,我才知道打斗场不知什么时候转到了河边的沙滩,没人理我。
那里摆夜摊的人都被吓跑了,有人报了警,那时全国上下还不兴110,警察下班了要聚到一起抓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况且警车被肚皮开出来玩了。
我也一头钻进了打斗的队伍,想把我哥拖出来,黑幕下,谁也看不清谁,几个几个抱成一团,咋一看,还以为一群男女在河边集体亲嘴呢。
寒风刺骨,我脱光了衣服,然后冲着下面一团团的人大喊了一声,星光作证,我脱衣服:一是因为干着急身上急了一身汗,二是因为我看见我哥举起了砖头正待往王国明头上砸——这一砸下去,八个脑袋也成糊糊了,三是因为一种突然而来的兴奋。
我看见我哥丢了砖头冲过来,我尖声大叫,大叫之后往与他呈九十度角的方向跑,那里有垂直深度达二三十米的深河区,我一头扎了进去了,光板没毛的身体差点与冻鱼一起深潜河床。我从此开启了该县城裸奔、裸游以及冬泳的历史。
我哥没捞着我,他太紧张,是西瓜头抓住了我的头发,我直挺挺的由他把我拎出了河,看见我哥满脸要死人的样子,真笑笑笑死我了。肚皮以为我傻了,甩了我一巴掌,这一巴掌真是清脆响亮,我正要发火,被我哥那套早成黑泥色的白西服一裹就抱上了警车。
“快开!快开!以后这鬼县城别回来了,他妈的茄子!”我哥说。
“毛毛还待在这呢,他妈的王国明迟早会跟他动手。”
“等我发了,我把毛毛带出去。”我哥说。
“对,大家发才是真的发。”肚皮说。
“我们迟早会发的。”西瓜头说。
“兄弟,只要有我在,就会发!”我哥信誓旦旦。
我头发呢?他们不断地在我耳边说“发发发”,我立即想到我的飘飘长发,我说了好几遍“我的头发呢”,他们没人理会我,那时我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我大喊了一声,这一喊几乎鼓出了我的眼泪——“我的头发呢?”。西瓜头赶忙往我手心一放,哇噻,一大把的长发,黑呼呼的,快成秃头了,我立即哭出了声,这样子快把他们笑死掉。
就在这警车上,我哥发誓说:“我以后有了孩子,首先让他知道这世界上什么是钱,钱就是他奶奶的祖宗。”
一点创意也没有。
医院对我做了一系列的检查,下了一个结论,说是:突发性心理癔症。一般发生在突发性事件中,因无法应对当前情形而倒致心脏负荷太重产生的心理疾病,非功能性障碍。
往后,肚皮和西瓜头见面和我打招呼就是一个动作:打开上衣,故作奔跑。害我无地自容。肚皮告诉我,我晕头晕脑的到处检查的时候,不是他们俩拉住,我哥差点又摸了砖头去找王国明拼命了。
好好的白西服,我哥只穿了不到几个时辰。还好,小青不在现场,眼不见心不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