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那条河还下着雪,河床流水徜徉,雪花落入水面,冰冰凉,不见了。雪花、河床、裸体浮尸、颤动的乳房、倒挂的阴茎。河边已经空荡荡,沙滩处没留半点痕迹,河流冲上来的都是垃圾,还有雪在宽大的河面上,整条河都是:雪下下下、河流流流,然后还是下下下、流流流。
我其实就是想出来透口气,浮尸跟我无关,至少我现在及我的近期几年不会成为浮尸,我没有这种勇气。我就是想透气!
我与毛毛上次一见有如隔世之感,这一刻我甚至怀疑毛毛是否存在?还是根本世间上就没有这个人,他是我的一种幻像,他的妈妈、他的爸爸,都不曾存在过,都是这个小县城里的一个疏离于人们真实生活的幻像,还有韩老师,他们恍兮忽兮,忽兮恍兮。这时河水已经把我的鞋打湿了,一股刺寒直入脚趾。
站着站着脚就开始发寒,寒气慢慢涌到肚子里,变成几个嗝。
肚子的确饿了,回家的路上,看见一些人交头接耳地议论,还不时“总有一点什么”的看着我,心中顿生仓皇,别又是某浮尸身上被人摸出遗书之类的,上写了“我爱的人:陈玉”什么的。
“小玉!小玉!”有人喊我。回头看,是西瓜头的爸,接着又看到肚皮的爸,还有一个男人,不认识,又像认识,倦在地上,细眼一看,真认识,还很熟悉——我爸嘛,怎么喝成这样,别人喝了酒变大,唯独他喝了酒变小。
“小玉!”西瓜头的爸还在喊。我心想别喊了别喊了,一喊街上的人都看过来了,不就是我爸喝醉了吗?犯得着个个瞪着一付世人不屑的模样,在我读大学的城市,早有人当街拥抱接吻上演三级了。
“爸,你怎么喝成这样,丢人啊!”
“撕嘴!”我爸趴在两个朋友的爸中间烂醉如泥,还能吐两个字,真牛。
他说撕嘴可伤了我的心。肚皮的爸说你爸遇伤心事才会喝醉酒。我想又是工厂发不了工资了,结果更坏,是破产了。这下我会没饭吃了,肚皮的爸却说是好事,清产再注资,这个我不懂,我问:“那他醉什么,该高兴嘛?”
“哪里,厂长不是他了。”西瓜头的爸话音一落,我爸通红的脖子扭向了他,叽咕了几句谁也听不懂的话,忿忿的,忿忿之后照旧被拖着走。
“这雪要下到什么时候?”
“这要问老天爷。”
“我爸喝得这么醉,他能醒吗?”
“这也要问老天爷。”
“不知道我妈会不会跟我爸离婚?”
“唉,问老天爷吧。”
“唉,老天爷比谁都忙。”
“也许,不过,它加班,没人发加班工资给它。”西瓜头的爸说。
“给!要给!把钱发下去!”——我爸突然直了脖子大喊一声,真叫人心痛。
“是,勒紧裤腰带也要把钱发下去。”众人附合。
我们把爸放到我哥的房间,我爸躺下的时候突然睁开眼说:“撕了!”我顺着他的眼睛看到了那幅画。我哥把画收起来,对小青耳语了一番。小青要把画藏进我的房间,我说不要,后来见她嘻嘻笑的样子也就算了。藏嘛!我觉得是人世间最百无一用的心情玩意,藏得好,有些精神耐寒度,藏得不好,找抽。
人心真是叵测,第二天一早,小青站在我面前拿着那封白色的信,跟我谈条件,外面还下着大雪,我掀翻了被子,抢了半天,冻得发抖也没抢着,这小青拐着腿还这么灵活,我素性裹了被袱,趴着看雪花。
“不要了?我知道你一直在找它。”
逗我玩呢,不理。她的话就来了:“你跟你哥是不是没有血缘关系?”“你是不是喜欢你哥?”“李烟红是不是很漂亮?”“你在跟毛毛恋爱吗?”……
不理,就是不理。
“哈哈!掉了,掉了。”大雪中邻居家的春花阿姨的鞋跟终于在我的注视下扭掉了一截,我望着她胖墩墩的身体在雪地里晃晃悠悠直乐呵。
“昨天那具浮尸……”小青说了一半不说了。
咦,这句我感兴趣,我转过头盯着小青,小青笑着说:“呵,一封信还要搭卖一个消息你才理人啊?怪不得你哥说你……算了,给你看,不过,告诉我,你和你哥是什么关系。”
我勾勾手,她顺从地把耳朵拿过来,两个字“兄妺!!”,那声音大得差点把她轰倒,背过气去。嘻嘻。
失掉了毛毛是苦日子的开始,得罪了小青,这苦又进了一层,小青每天闹得我无法入眠,用的不是声音,用的是呻吟。我突然觉得自己的这个寒假是我在苦情里自转的一个假期,本来就缺乏安全和秩序的社会里,对爱情的幻想就如加害自己的棒槌那样,肆无忌惮、挥霍无度,简直无法呼吸。
半夜,我瞬间惊醒,小青不在旁边,但我分明听到了她的声音,她的声音轻悄地几乎渗进我体外的每一根毛细血管。
厅堂的钟声嘀嗒嘀嗒。堂上端正的摆放着奶奶的遗像,老人的微笑,极有时间跨度,像香油、香料、香水、精油,参透人生地望着我,拜托!你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发生,不然毁掉的可不止两个相爱的人,还有正常成长的秩序。
小青在呻吟,或者说在我哥的房间里发出类似呻吟的声音。她白天告诉我,昨天打捞起来的浮尸是一个小名叫“猪脑”的人,因为他的妈妈一直喊着“猪脑!猪脑!”叫苦连天。
小青躺在床头,她的胳膊很白很白,举过头顶,抱着头枕,上身半裸,半球的乳房微荡着,很动人。她说那个死掉的男孩头肿的很大,被水漂白了,没有生蛆伤口的恶臭,还能看到紫色的厚嘴唇。
小青侧过身子,半边的乳房全部露了出来,她托住它,不让它动的太厉害,她压抑着呻吟,咬住嘴,鼻息很深入,偶尔摸摸渐趋发烫的脸。她说她投入的做一件事的时候,就容易心跳不已,昨天看到死掉的男孩的身体时,她就心跳不已,那死掉的男孩全身赤裸,黑的阴茎分外显露。
隔着门,我也能感到她心跳不已,碰,碰,碰碰。
小青的呻吟让我几乎绝倒在地,我从游思中盯下神来,真是门里暖门外寒。我选择了回到自己的床上,把全身包裹起来,这当儿,我想到了战场阵亡的战士,人已死掉,他们的书信却依次到达妻子的手中,就像小青呻吟的声音,她已爽死掉,她声音却依次到达我的屋子,这是何等的惨烈和悲壮,我草,比患了白血病的人还更绝望求速死。
我特想喊一声:有种!单挑啊!可是我那一夜居然还睡着了,不仅睡着了,还做了个好梦,梦见樱花盛开,像收获了爱情的某个黄昏,在屋子里重燃起一堆炉火,与恋人相互嬉戏乐此不彼,直到天光大亮。
“起了,快起了。”我妈在敲门,按她的脾气,没有听到里面的动静,她可以一直保持这种匀速运动一直敲到天黑。
我睁开眼,看到的是一条细长的腿和白胳膊,接下来看到眼睛笑成一条缝的小青。
“你看你看,你哥昨晚画的。”她指着胳膊上的画。
第一次看到画在她身上的画把我吓傻了。
“陈军的杰作,三月的粉桃,腊月的白梅,绝对素情。”
小青的那只伤腿上,围着抹了紫金酊的伤口,画着几只黑色的大牡丹和青色的枝叶,画满了整只腿,对称的白胳膊上也有一条紫藤倒挂下来,开着红色的花。
“哪有白梅?”
我马上想到昨晚意像中小青颤动的乳房,我揭她的上衣,她也没反抗,然后扒开她的胸衣,里面果真也描了一朵花,真是白梅——一种冰凉到过分的物种,是我最喜爱的,那粉红的蕊就是乳头了。
“哼,哼哼。”
“我最喜欢这种花,叫白梅。”小青得意地说。
我想说那是我最喜欢的。我对她翻翻白眼,很不屑地说:“昨夜里,你们俩就在屋子里玩这玩意吗?”
“是啊,他画了很久,很用心,不过,痒死我了,又不敢叫,怕被你爸妈听见。”
“切!听见,你们就完蛋。”
“我忍得住。”
“我看你这些天都不会洗澡了吧,也好,给我们家省省水。”
“小看我,我这辈子都不会洗澡了。你信不信?”
“噢?满身布满粗纤维?小心,没一个男人会碰你。”
“那我就把这一朵留住,我最喜欢这一朵。”小青指着乳晕上方的白梅说。
“我们家遵循的都是千百年守妇道的古制,你这样,我担心你进不了我家的门呢。”
“……半夜偷听男人房里的声音也是你们家的古制?”
“哼,哼哼。”
我以为就是这么一小点。小青盯着我,余悠未尽的神情。她慢吞吞地褪下她的短裤,在细长的股沟处,大腿根上,有一道长长的指甲划痕。那道划痕呈暗红色,在奶白的大腿根部显得很亢奋,无法闪躲。当时,我希望自己还没走出童年,试图伸出手去抚弄那道划痕,试图把这道划痕理解为在肉体之外的体验,这道划痕让我羞愧难当,无法呼吸。
于是,我抬起手,狠狠地扇了小青一个耳光,小青回扇了我一巴掌,两人就这么扇了几个回合。我突然住了手,大笑起来,笑得前伏后仰的,小青看着我笑,甚是无趣,独自穿着衣服,边穿边落下泪,然后由抽泣变成大声啼哭。我开始静静地看着她,她看上去非常单薄,软弱无依。
“我哥……他真的喜欢你吗?”
“我……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总是漫不经心的。”
“那会不会是你自己划的?”
小青坐起,狠狠地瞅着我,最后回答:“嗯,是我自己不小心划的。他没有碰我,你满意了吧。”
“切。”我这一刻有些崇拜我哥了,男人拒绝美体需要有足够的精神信仰,不知道是什么把他催情的荷尔蒙一点点杀掉的。这又让我联想起毛毛,十二万分想念起毛毛,他离我要的激情,也总是存在隔了半米阳光就灿烂的那点距离。
可是让女人为之疯狂的不正是摇摆在半空的那点阳光吗?毛毛,毛毛消失了有好多好多天了。“好多好多”的概念——就像眼前的雪。
于是,两个人都坐下来看窗外的雪。这场下了整个寒假的雪,简直没完没了了。草!
“你说,毛毛是不是失踪了。”
“也许死了吧?我觉得他看上去就不太健康,哪有男人的手这么白又这么修长的。”
“我哥的手就很好看。”
“你哥比他高,比他壮,他太瘦了,那眼睛……那眼睛总觉得不像在看人。”
“你不觉得,毛毛是个脱俗的男孩吗?有超常的臆想气质。”
“你想找个仙人做你男人呢?那可是精神灾难。”
……嗯,会是一场莫大的精神灾难。我不得不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