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的那只伤腿上,围着抹了紫金酊的伤口,画着几只黑色的大牡丹和青色的枝叶,画满了整只腿,对称的白胳膊上也有一条紫藤倒挂下来,开着红色的花。
毛毛在韩老师顺利出殡之后,就消失了,到哪也找不着,突然想起《城南旧事》那部片子,大眼睛的女孩去找她的姑父,她姑父露了个脸,就不见了,然后是又大又空旷的草地,和一条悠长的巷子口,痴惑的一个女人慢慢走来,挟了条手娟帮她擦汗……。
我在剧院的巷子口什么也没等到,走近剧院,还是那几个叫我阿姨的小毛孩子在跳绳:“一二三四五六七,我在家里数星星,马兰开花开什么花,他妈拉个屁,星星全是我家嘀。”那扇红玻璃的窗子有半米阳光照着,不生不死的。
我待在楼下向上望,三楼空了,大幅的剧照或许在尘土中留下二条白印子,或许叫小贝的那个男孩还在对着超大的痰盂撒尿,似乎有什么声音在响,一望,原来小贝真挺着小鸡鸡往楼下转着弯撒尿呢,一付咧着嘴嘻嘻笑的样子,草,这屁孩没人管了。
还记得放在我哥桌上的那封李烟红的信吗?我始终没有忘记它,白色信笺,出处是小百花剧院。它后来被我哥藏了起来,去了几次他的房间都没有看到它。接下来就把心思放在捉摸那封信上了。
小青前一天跟我哥去钻防空洞,摔了腿,天天嗲着嗓子让我哥背她,拿她没办法,就差上厕所也要单面胶似得贴住我哥了,看着心烦。可我哥在我面前非要抖出百依百顺的可怜样,指哪去哪。找了个晚上,我哥和小青晚饭也没吃就出去的晚上,我打算趁机把信找出来看看,指不定能在我哥和小青之间惹点什么事出来。
“他们俩不吃饭要去哪?”我没好口气地问我妈。
“听说河边今天捞上一具浮尸,陈军被他几个烂朋友拉去看,小青非要跟,就一起去了。”我妈正和杨梅在描鞋样,杨梅说要带到上海去,照这鞋样做。她说我妈的布鞋做的好看,可以开专卖店赚大钱。
“看了那玩意还能吃得下饭吗?”我边说边推了推我哥的门,没锁,门缝处,那张从李烟红手中抢过来的韩渊给李香君画的半裸画安静地挂在墙上。这对我来说,是个很搅心的命题:卖菜的女人、超俗的画家、欲、肉体、静态、虚幻。
“爸也不回来吃吗?”我的脚步在往房间里挪。
“是啊,他跟他几个战友在外面搞什么聚会呢。”
“哦,他还没亏到血本嘛,不然,哪有钱请客吃饭,我说你别老和他吵,他指不定藏了一笔私房钱,我爸是那种人,你想不清楚他有多少招的,反正嘴巴挺老套,骨子里精怪得很。”
“你对你爸挺了解。”
“就是那张脸看了十几年了,也是有点烦。”
杨梅笑了:“这个小妮子。”
“她挺乖乖的,还好还好。”我妈脸上飘浮着一层赞许。
我关上了门,好嘀,慢慢找。
“韩老师跟那个女人的事,也不一定是真的,你别信太多,事情过去太久了,闹不清真啊假啊。”
“要搞清也没得用噻,人都去啰,我就觉得他今年有事,他给我写了几封信,你晓得我这个人,这心里头还是有块疙瘩,我也知道那个女人不在了,不在了噻,我也还是怪,怪来怪去,人都没有了,一点念想也没有了。”杨梅说着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告诉你一件事,你自己捉摸,我也不知道真假,听来的,唉,算了算了,还是不说。”
“讲噻,讲噻。我们俩有侬子不能讲。”
我也竖着耳朵听,我妈厉害,只要她画定的圈子没人能跳得进去——到头来,我一句也听不到。墙上的画好像一直在注视着我,我认真地看着她——依墙远眺的女子,一只手捂在胸前,似是而非的目光,和毛毛真是——可以依次排列好多个“像”字。
然后听见杨梅大叫一声。
“你弄出血了,小玉,快,到药箱里拿药箱出来,啊呀,不对,在你哥房里拿药箱出来。创可贴,第……第第几格,算了,我来,我来吧。”我妈急速推开房门,豁然看到墙上毛毛妈的半裸画像,惊住,半晌无语,她马上回头,身后,杨梅已经抬头了,半张着嘴,伸着受伤的手,直盯盯地看着那幅画。
“怎么了。”我在她们和画的中间地带有意晃荡了几下。
“哎呀,老杨,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啊。”我妈张开两手五指去遮画,那边杨梅煞白的脸转成铁青,继而又憋足了气似得,喉管咕咕作响,身子也开始摇摆。
“要命了啊,这死小子,怎么拿回家了呀。”我妈冲过去扶着杨梅往床上躺。杨梅摆摆手,指着胸口的位置,说不出话。
我妈这时显得笨拙得很,一会叫我去找我爸,一会叫我帮她把杨梅拉上床。我顺着杨梅手指的方向,从她的胸口摸出了“强心丸”,塞入她口中,我妈倒上水,喝下,这才挺了一关。
我哥的门被死死关上了。信,至少今天没希望看上了。
看浮尸的一对美好恋人终于一团和气地回来了,我哥背得气喘吁吁,回到家把小青往沙发上一丢,小青在沙发上弹了几个来回。
“你把我脑汁都要甩出来了。”
“正好煮汤。像那个……”我哥装死尸的眼珠。
“啊!!!”引来小青尖叫。
“别闹,别闹!你杨姨犯病了。”我妈掩上门说。
我瞪了我哥一眼,假装他们俩都不在视线之内,想钻进自己的房,小青喊:“陈军他妺,你怎么没去看,是你们同学呢,围了一大群人,你们校长都来了,还有警车,说是自杀,咦,这年头,什么都能把人逼死似得。喂!喂!你们同学呢,你都不关心?”
“我去上厕所,这年头,最要小心,尿也会把人憋死的。”我没好气地说。小青突然拉着我,凑到我耳根说:“我看到那个男人的那个。”她比划了一下,我说她无耻她还笑。
在我关上厕所门的一瞬间,我哥突然大喊一声:“你就不怕是毛毛?”这句话差点把我的尿吓没了,蹲了半天,才出声,心和尿都七上八下的——多少日子没见到毛毛了。
“是谁,告诉我。”虽说铁定不是毛毛,但心还是有些发毛,毛毛的感觉很难受。
“洗手,洗手,洗干净手再问,想臭死我们小青。”我哥故意挂着谗笑。
我把脏手往他脖子里塞,小青呵呵笑,没心没肺的女人。我哥到处躲,躲不开了,一把扭住我的手往腰间挤,小青嚷:“别弄痛人家了。”
我想:谁是谁的人家啊?这是我家,你才是我们家的人家呢。我说痛啊痛啊,我哥立即放开手。这次回家,这算是我和我哥的第一次近距离接触。
“陈军,别闹了,碰着了小青的腿,更严重。”我妈指着小青伸到桌上的那条细长的腿说。腿踝处擦了紫金酊,沾了灰,黑乎乎的一圈,放在饭桌上很不雅,小青扶着腿缩进沙发,吐了吐舌头,红着脸。
在我妈的指挥下,我哥去看杨梅阿姨了,在杨梅身边逛了一圈就出来了,想责问我,又放轻声,像嚼了一嘴的棉花糖一样吐出一些字:“你干嘛进我房间,还让杨姨看见。”
“别这么盯着我,我不怕。你告诉我,谁死了?”
“干嘛进我房间!”
“是谁!是谁!”
“你掂记我房间里什么东西了吧?”
“那个死掉的人是谁?是谁!是谁!”我挥着拳头。
“你们怎么老是一见面就吵。”我妈皱着眉头说。我想她之所以会这么指责,是说给小青听的,说明她对晚辈常有责怪,而不会放任自由,至少不会像小青那样,春节到男同学家过,还成天露出一脸的满足和小女人样。当然,如果换成李烟红,她会笑呵呵,她们有同水平的细碎心灵,如果有坐下来一起的聊的机会,比如聊聊男人和鞋样,或是女人和鞋帮子,准能找出十八九个异同点,然后相见恨晚。
我哥伸出一个指头在我眼前晃了晃,挑挑眉毛神气地说:“哼哼,帮我把袜子洗了就告诉你。”
“切,我现在就去,求人不如求已。”我瞅着桌上摆好了饭菜,往嘴里塞了一块绝对美味的红烧肉。
“别吃,你要决定去就不要浪费粮食,多留几块肉给你爸吃。”
“我爸不缺肉,他缺钱,有本事你给他赚钱他请你吃肉,嘻嘻。”我这话说得到位,我妈不吱声了。
外面下着小雪,我撑了伞,出了门,我妈天生有保养这些家庭必备用品的手段,这把伞还是油布面的,属老古董级别了,上祖奶奶的吧,但撑在手里依然结实,我喜欢这种历史传承感,如果毛毛撑这把伞,我便可以做他的小鸟依人了。
我身后我妈又叫上了:“小玉,你不吃饭去哪?”
“看吓死人的尸体,还用问。”我哥帮我回答了。
“这两兄妺,什么德性。都不吃饭,瞎闹。”
“吃了饭,谁敢去看吗?你去试试。”我哥回她。他被妈打了一个闷头。
对,我铁定要去看浮尸,小青说是我的同学,当然不是毛毛,我的同学范围很广,好像在学校能沾上些边的都是同学,若是男同学,差不多都与情窦初开有染。我在上大学时,我爸曾经刹有其事地写过一封信给我,说我的一个同学在复读两年的高考前,因不堪重负,跳学校前的池塘死掉了,死之前有人看到过他长长遗书,述说着他的大爱无边和世道苍凉,记得有句诗叫“少时壮且厉”,像他这样一头扎进池塘寻死,至少说明他对自己够厉,一个人要杀死自己——这实在是强大而牛逼的事,我爸说他的遗书中出现过我的名字——我甚至不记得他的模样,几时花好柳下同过窗,几时就着香熏读古人诗抄?但我爸认定我是他的初恋,让我务必回家为此同学坟前捧土。
我没有回去。
在我心中:爱的最高境界是把爱藏起来。比如杨姨,用抽象的忠贞对待爱情,近乎成了一种信仰,摆着一付信不信由你的故我姿态。我喜欢这种对爱的从容和执着,这好比写文章,像某些作家写文章,进去,跳出来,进去,再跳出来,就是好文章,如果一直跳出来的,那是烂文章,如果一头就栽进去了出不来的,那就是绝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