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比身材。她的乳房小巧。我的也很好。唯一不同的是我的腰很细,她的腿很细。我们互相看着,看着,看完就大笑,笑完,她指着我的脸说我是个大美人,她说这话的时候,分明充满了醋意。
“切。我是独身主义者。”我只管奚落她:“你的腿要有些肉才好看,我哥喜欢丰满的,上面也小了呢。”我这么跟小青说,其实完全是按李烟红的身材来比较的。我觉得我哥骨子里喜欢的就是李烟红。可他为什么会对我有那些莫名其妙的举动,我在他眼里只是妺妺吗?李烟红说过他喜欢我,可这次回来,他总是躲着我,我叹了口气。
“你真古怪。”小青开始穿衣服了。我懒理她,独自睡去。小青的声音很好,有时候,声音代表着女性美丽的一切,如歌的女人,不太透明却是很让人暇想万分的。我哥看上她的,就是这点吧。这样的声音从男人耳旁飘过,一切,就毋须多语了。
我妈在外门敲门:“快睡快睡!两个小女孩子凑到一起,麻雀就开会了。”
于是,很安静地入睡了。
“有人敲窗,一定是毛毛,我飞似得出去了,他拉我去防空洞,那些墙面很湿滑,有水滴落头顶,我们往深处去,飞起一只蝙蝠,毛毛抱紧了我,他真的强壮了许多,胸前有肌肉,手臂有力地捧起我的脸,我一开始只是想让他抱紧我,我跟他说我很想他,我想问他为什么那年在沙滩边没有要我,我打开了自己,而他为什么不要我,我想问:你是不是爱的是李烟红?但我不敢问,那年就是问了这个问题,他转身就走的,他转身走了,我就有许多疑惑,这些疑惑让我走进漆黑一团的丛林,至今无法穿越。
‘你准备好了吗?’毛毛问。
‘你要开始吗?在这里?’
‘嗯。’
‘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不能养成这习惯,动不动就让我回答问题,会死人的。’
‘痛不痛?会痛的吧。’
‘管不了。’
‘轻一点,慢一点。’
‘我还不会。’
‘这里,不是,是这里。’
‘什么声音。’
‘风声吧,还有水嘀,呀,嘀到我的脸上了。’
‘你真好,你最好。’毛毛说。
他让我躺卧在他的大棉衣上,我感觉到他在慢慢地蜕下我的衣服……突然一束光从头顶处照射下来,似乎听到玻璃击碎的声音,防空洞一下子亮了。我想喊喊不出。谁带的聚光灯,草。有人掉洞里了,一个黑影从眼前一晃而过,我也径自爬起,毛毛早不知去向,担心是不是毛毛掉了洞里,我急忙往洞深处去,不知踩了什么,陡然提了一颗心,‘是毛毛吗?毛毛!你在哪?’
没人应。忽然有人从身后猛抱了过来,我反抗着,听到:是我。是毛毛。我俩像双面胶似得贴在一起,猛亲。就这当儿,脚下一空,两人兀自落了下去。伸手出去,再也摸不到谁了。
然后看到我哥的脸往洞里焦急地张望,我喊了一声:‘王军!混蛋,还不拉我上去。’
一拉,上去了,阳光射着脸,无法睁开眼。”
我醒了,天亮了。原来是梦。我想象自己哪天真这么离开了,毛毛要伤心死了。可是像这些情景——挥泪而别、执手相望之类的,在我哥面前只怕永生永世也不会出现。
我独自坐在床上,像只失神的猫。不知想到何处,突然哽噎。
日里,有人来告知初一到初七殡仪馆都不上班,要等到初八才能搞追悼会。有一个问题是:追悼会那天正好县委有位大领导嫁女,很多领导要出席,不能中午吃了喜宴,晚上就接着吃丧席的。所以估计要拖到初九办韩老师的追悼会。
“唉,这初九日子不好,我看了,不宜出殡,这样拖下去,可不是办法。”杨梅说。
“一直冻在殡仪馆也不好,只怕会出尸腊,到时候拉出来也不好看。”
“那倒不会,殡仪馆会做好这些工作的。”
“初七反而好,是个好日子,我看不能拖久,不如找县领导试试看,走个后门,让殡仪馆抽几个人手就够了。”
后来,我爸一问,原来那个在初八要嫁女的,嫁的就是凤凰。我个呸!
我哥和小青一早就出门去后山玩雪了,我爸盯上了我,派我去干这事,我骑着车就去找凤凰。杨梅一个劲地祈祷,她信的是基督教,双手合十,然后亲吻十字架。
这世上没什么是免费的,虽然是老友,也有很长时间没见,我拎了不少东西。
到了凤凰家,凤凰端上乱七八糟的水果,我一块也没吃,重担在肩呢。
“你这日子挑的可真好。那天是韩渊的追悼会呢。”
“追悼会?大过年的,谁去?”
“红白事都要挑日子的。人家上海都来人了。”
说到上海来的人,凤凰就起劲了,非说那是韩老师的老相好,因为那女的家里不同意,把她调回了上海,韩老师调不回,这才捧打鸳鸯各自飞的。
“他们后来就从来没见过吗?”我问凤凰,在我心里本来想即然相爱,不能在一起,也起码可以见见。凤凰说:“见了,就是新闻了。”
我和凤凰,我们现在生活在各自的世界了,凤凰妈妈和凤凰有一样的笑容,她又端来了果子,我说不用不用,凤凰就往我嘴里塞,我一边笑,一边想起有个夏日跟凤凰她们几个去河边,找了条破船,用树枝做橹,一路漂流下去,身上被沿岸的荆棘扎了不少倒刺,最后衣服都湿了,在荒无人烟的岸上把它们一一摊在鹅卵石上,还光着身子抓鱼吃,身段最好的是凤凰,她已经有大大的两个波了,我们都笑她是“奶妈”,最后,船翻了,走回家,花了四个多小时,风吹来,闻到秋凉,那个夏日就那样结束了。
她总是摸肚子,我觉得奇怪,难道婚还没结就真的怀了?我那时读书太多,慢慢有了独身思想,始终觉得婚姻这东西,其实就是给男人取得“合法伤害权”的权力,我看着她,觉得她在享受这种伤害。
我还在读书,奶妈就要结婚了。这事真搞笑。我眼睛望着凤凰,心里老想起凤凰坐在小号的自行车前头的那模样,难道他们说没就没了?为什么我和毛毛,我就做不到说没就没了呢?
“你一定要来啊,一定,一定。我没请李烟红。”
我说:“好。”
“让你哥这些天小心点,我在街上见到李烟红了,她们家早搬市里了,你说她干嘛回来?”
我说:“好。”
凤凰说我心不在焉。
我说:“好”。
临走时,最后有个问题差点忘记了,赶紧指着她的肚子问:“是不是小号的。”
她把我往屋外推说:“什么小号小号,早就没有了。”她一个劲地眯眼睛,我就知道她在说谎。我那时还不敢肯定自己的猜测。女人赢得世界看来还是要靠肚子。
谁也没想到,李烟红真的会在韩老师的追悼会上闹事。也许只有那时,她才能见到我哥吧。想起来,还有后怕,背脊瘆得慌。而事出的起因,并非是我哥,是毛毛妈妈的一些事。李烟红有些话现在想起来还是有些道理的。
据说韩渊画过一张非常有名的画,这张画获过全国大奖,曾经在市里展出过。那画上的人物,是毛毛的妈妈——李香君,因为这画,闹得满城风雨。李香君病故后,韩渊也去世了。一个城头卖菜的女人,成了一个美丽的传说。
画不知何故,一直存放在李烟红那里。
很有想看看那幅画的欲望——一个时代温度还不太高的年代,怎么会有全裸的画像?这足以勾起所有人的好奇心。
李烟红就是带了那幅画来到了韩老师追悼会的现场,她把这幅画挂在许多帏布的中间,为了突出韩渊的成绩,有不少代表作品被文联界的人带到了现场。而这幅画在其中最惹眼。柔软本来是女人很通俗的词,可放在这张画里也贴切得很,毛毛的妈柔软的皮肤、柔软的目光、柔软的曲线,一只手扶在窗边,潮湿的鬓发散乱开来,饱满的乳房和纤腰是那种很容易让男人觊觎的形状。画没有名字,但有个签章一样的东西印在一角,白色的,像朵小菊花,又像不经意滴落的一滴白颜料。
李烟红把画挂上,规规矩矩地走到左侧属亲友团的队伍,然后看着几个在画像面前瞠目结舌的参会人员直笑,直到看见我哥,把他狠狠地瞪了一眼。
韩老师的亲友团是虚拟的,他下放在县城一直未婚,亲友团成员如下:毛毛、杨梅、我、我爸、我妈、我哥和一只黑色的狗、以及狗的旁边往上看——那张李香君的半身裸照。
追悼会开始前,毛毛拉着那只狗到殡仪馆外的草丛里排污,回来就看见我哥从帏布中撕下一张什么东西,他把狗绳交给我,想从我哥手中掏出来看,我哥不给,李烟红也去抢。
“我带来的东西,为什么不可以挂,这是韩老师画的最好的作品,得过大奖的。这边都了挂了这么多幅作品,为什么这幅最优秀的不能挂出来?”李烟红指着殡仪馆入口处一长串韩老师在各处获奖的画和大家公认画得好的剧院电影工笔画(那幅死前未完成的挂在白楼晾晒的那幅也扛来了)。
他俩斗的正欢,叽叽喳喳,那边,盛放韩老师的玻璃棺推了出来,顿时哭声一片,那些老同事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往事,看上去哭得比杨梅还惨,杨梅被我妈扶着,走近玻璃棺,望着韩老师的脸默默地流泪。想不到多年后的相聚竟是阴阳两地。那一刻,这上海女人的沉静和克制,颇有些吸引我。我妈相比之下就显得粗糙很多。我爸竟从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来,几把浊泪看了让人心酸。
哀乐奏起,我泪眼下一看,居然是小青他们学校乐队的几个人在殡仪馆的小角落像模像样地敲打着,地块已经很挤了,还硬塞了一个超大的播放器,小青挂着一付世外仙人的样子,在乐队里什么乐器也没拿,训练着两眼往上翻白,嘴巴乱哼哼,连我哥拉了李烟红在外面叙旧叙成了什么样也不管了,他奶奶的茄子。
我的泪眼往门外瞅,这就看见李烟红扇了我哥一耳刮,这回我眼泪也没了,一股冷气往头顶冲。我冲出了殡仪馆,我哥看见我冲了出来,拉起李烟红跑走了。草!一对狗男女。我冷着脸又进了馆里,毛毛正瞧着我,上面领导在发话了,一句也塞不进耳朵。
毛毛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嗯?我去看看情况,怕他们打起来。”
毛毛不理我。我往他的手心放了一根手指,他推出来,我又放,来回了几次,他才拽紧了,我扣了扣他的手心。他吐了几个字:“别动!严肃点。”我于是严肃起来,一严肃,眼泪就不知去向地涌了出来。以为毛毛会搂搂我,他站得笔直,仪式还没结束,他在另一个领导给韩老师做深入的一生定性分析时走出了殡仪馆,我说你去哪?他说:“别管我,管好你哥就行了。”我跟还是不跟?我管还是不管?我在他们之间,为什么老是存在或此或彼的问题。
那个脸泡得像生姜皮一样的王国明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往殡仪馆里张望,我想又是李烟红招惹的,怎么有她的地方,总兜着一个王国明。然后听见有人喊;打起来了,打起来了。我爸和几个干事跑了出来,没几分钟又回来了,嘴里叨着:“什么日子,尽瞎喊,瞎喊也不看看地方。”
我爸他们没找到人,打架的人都骑了自行车溜到剧院去了。
我也拽了一辆破单车,先是找毛毛,没找到,他若要我找不到,我永远也找不到。我就找我哥,也没找到。路上,看见几个人慌里慌张骑着车从学校冲出来,有个差点摔倒,我喊:“喂,打架的在哪?”
“在里面!”
我赶紧去。学校处处是陷阱,坑坑洼洼,把我骨头要颠散了。每次我哥打架前都说:你站在这里等我。我知道没有比这更骗人的话,他把对我说抱歉地方总是留在医院或是家里,每一次打架,我认为也许就是最后一次见他。
一片开阔地,雪茫茫。来的人不多,都站在稀疏的林子里。
我停好车,往那边走去,一看,愣在那里,全是我哥的一帮朋友,一字形排开,在对准树苗射尿。我立马掉头。身后大笑。
出了校门我哥骑车,后面还托着一个,我听见他说:“搞定那几个,五分钟就够了。”他也不理我不叫我,径直骑走了。把我气了个痛快。
我回到追悼会场,里面的人越来越多,把我挤在了角落。小青还在乐队里,盯着我,有种挖人心思的动机,我闪了,往她瞧不见我的地方钻。正百无聊赖时,看到了毛毛,他从场外慢慢往回走。外面的雪下了几天几夜,这时天边却似乎放了晴,空气透亮,有半米长的阳光反射到毛毛身上,我突然有种此生相随的冲动,甚是煽情的雪,把撩人的青春占了大半。
我向他挥手,他也不理我。
好,都不理我,这回干净了。
播放器传出:“韩老师,……是个克(ke)克(ke)业业的人,把绘画艺术当作终生伴侣,此生不已,绘画不止……对艺术孜孜不倦的追求……理想和抱负……志趣高远品德高尚的人。”
韩老师,韩渊,“渊”字:有知识揉进了世道的苦涩。本来有种勃发,被世道嚼了半天,只能照见蒙尘的字样。他,是个好人,是个男人,是个画家,是个老师,是毛毛的师傅——这是我所知道的,也是他贴牌在世道上的标签——除此之外,还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