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寒情的东西,如一个人太精神化,见了就容易伤情,雪从天而来,落到脸上却是后知后觉的冰冷,单薄的记忆在单薄的皮肤上轻轻划了过去
到二楼,毛毛指了一间房,告诉我:“这是烟红姐以前住过的房间。”
“怎么会有这些东西。”我看到几张女人用的卫生巾卷成一团丢在门口的一些地方,很恶心,那位上海女人也捂着鼻子,这女人的样子在年轻时应该相当好看,手指很长,眉毛细弯,眼睛是杏眼,神彩还在。这种女人,有过于敏感的心,只怕年轻时也有不少的追随者,那么会是韩老师吗?
“这团的女人还有不少恨着她呢。”毛毛说的是李烟红。
“噢,她不是调走了吗?”
“女人的妒嫉心燃烧起来是很吓人的,时间解决不了问题。”毛毛说,乍一听颇像至理名言。
“你们说的一定是个美人吧。”
“一般。在县城里还算好的。”我跟上海女人说。
她房间的玻璃上贴着许多碎窗花,这种东西在县城那些女孩子中蛮少制作,除此外,我还意外地看到一着舒婷的《致橡树》很工整地贴在窗花的中央。我十四岁也会写些意识流的朦胧诗,满怀期待地寄出去,对《青年诗人》里的一些作品指指搓搓,似乎与他们难分高下,有年轻做底料就是好。李烟红也喜欢这些,还真看不出,她那时把全身脱光了插着腰的横样子,我到现在还记得,离女流氓就差根烟头了——也许,我也好不到哪去。
我爸喊:“你干嘛跑来,还不回去帮你妈。”
“她昨天就把菜弄好了。”我回答他。这哪用我说?我爸早该知道我妈的德性,凡事在预期,她必定是O型血人,除凡事对号入座外,还遇事必先预留空位。
两辆车,毛毛推一辆,我爸一辆,我爸怵在自行车边,却怎么也推不出来。
毛毛说:“后面。”
我一看,我爸车后头被两头的草绕着打了个死结,我爸气呼呼地说:“这谁干的。”
几个玩鞭炮的屁孩嘻嘻地直笑,嘴上说着:“笨猪猪,笨驴驴,骑着马儿找秃驴。”“什么乱七八糟的,帮我解开。”
我和毛毛去解草结,差点又被草结拌了一跤,原来草地上埋伏了许多这样的草结。
小心地离开。
推开剧院的大门,呀!呀!像几百年没人推过似得厚重,几片红油漆掉落,就听见树上乌鸦:嘎!嘎!飞远了。
过年,大年三十啰,离家的人该回的都回了吧。我坐在毛毛身后,抱着毛毛的腰,突然想哭。
一路行来,看见的都是些傻笑的人。
我们在门口看见了正在竖鞭炮的我哥。我赶紧从车上跳下来,毛毛扭了几扭,也下来,他和我哥相互击掌算作招呼。我哥伸手想摸我的头,被我闪开,他说:哟,一年不见,高了哈,噢,还胖了哈,切,像模像样了哈。他一直望着我,我也不断回头地看他。也许今年也带了什么女同学回家吧?他每年都带一个漂亮女同学来过年,果然,一个奶白皮肤的女孩子从厨房端了菜走出来。
噢?一年比一年牛比了哈!我边看边想。她还冲我讨好地笑。一般嘛,顶多八十分,比往年见的那个勤快很多,女人嘛,实在得好。
我妈和上海女人一相见就哭,我爸让我们避开,我和毛毛进了我哥的房,房里没有我哥带来的那个女孩子的衣物,我便知道我妈又让她跟我睡,嘻嘻,哼哼!女人昼夜温差颇大,在黑夜中一探便知。
房小,一转身就贴着毛毛的胸,他背靠着墙,穿着蓝色运动服,手也背在身后,像生怕自己会做错事,我把他的脸正过来,他居然还有些反抗,但最终还是嘴贴着嘴了。我怕我哥进来,自己堵在门口。毛毛高了也壮了,要抬起头才能够着,他的头发也浓密了许多,可以把手指深藏其中。
“你不许咬人。”他把我的手往他脖子上绕的时候说。
“咬!就咬!快二年没吃肉了。”
毛毛把嘴唇盖过来,紧实、细致,像多汁的蚌肉,撒上了香粉,甜蜜得什么都不记得了。
然后,听到我哥进大门大喊了一声:“哦!过年啰!过年啰!”我把毛毛推开。毛毛开门出去了。我哥说:“咦,一年不见,你可真高了不少。量量。”他张开手指,象征性地码了一尺,毛毛一拳过去,被我哥闪开。两人扭倒在沙发。
“尝尝这个,是我做的。”那女孩挑了一块好肉,我哥被毛毛挤成一团,那女孩也不管,只顾往我哥嘴里塞了一团肉,吃得我哥满嘴油,这回连嘴都在扭动了,麻花似得。好不容易脱身,我哥揽过那个女孩向毛毛介绍:“我现女朋友,名字好听,叫苏青,你叫小青就好了。你看,是不是很江南,这脸蛋也很江南。”
我妈抽泣着从里屋出来,抹着残存的泪水,在一旁说:“陈军,帮你爸去送饺子。一个寒假,玩到今天大过年了才回,有谁家儿子像你这样。”我妈的习惯就是每年过年做几锅汤饺,街坊邻里都送送,皮薄馅香,讨了个好名声。
“妈,让小玉去,她一年多没回,现在又漂亮又时髦,又是学生会干部,还兼家教,人家都快认不出她了,比我拿得出手,叫她去,说说什么爱老虎油什么的,人家一听,可洋了,保管让您走出去个个夸您。”
“小玉!小玉!你躲房间里干什么呢?来跟你上海来的阿姨多聊聊,还有毛毛啊,也很久没见了,别一个人躲房间。”我妈喊完,又催我哥去送饺子,她很严肃:“我叫了谁就是谁,快去!”
“陈军,我陪你去,走了,我们去。”小青娇嗲嗲地说。
“小玉!毛毛,你去看看去,叫她出来。”
毛毛终于又进来了,我拉着他的手直笑,于是接着吻,这回毛毛很投入,吻了足足半个小时吧?我到晚上睡觉嘴唇还疼。
我和毛毛一同从我哥房间出去的时候,我无意往我哥的桌上扫了一眼,就这当儿看到了那封信,上面写着:陈军亲阅,某某市百花剧院,李。白色信笺。这个李烟红还在追我哥?我哥也不怕被小青看见?处理问题总是这般低能,却偏偏有人爱,所以说,男人帅到一定程度,是不需要智商的,女人也如出一辙。
左边一家送过来的是蛋饺,生活好过了,饺子皮也用蛋来做,还有用蛋皮来炸春卷的、做肉馅盒子皮的,右边那家邻居送来的就是,我在学校还见过男女打情骂俏时用剥了蛋白扣出蛋黄互相扔的,草,蛋招谁惹谁了?唉,这年头,主要是鸡多了,钱多了,不显摆就头痛。就我家还是韭菜包肉馅!怪我爸,想做点事反出了事,全用家里的钱贴上去,所以年年都是韭菜包肉馅。
邻居小李阿姨说我成大姑娘了,好像昨天还扎马尾屁股一颠一颠呢,今天就透着女人味了,眼神都不一样了,还记得马溜(她的弟弟)吗?他也回来了,一个劲地打听你呢,说你们同学聚会你都不爱说话了,变了,我看,是变了。
“嘻嘻。”我只会傻笑。
“唉哟,就是笑起来的样子,两酒窝,跟你妈就是一模一样。”
她指的是我亲妈,这话我早听说过,我只见过我亲妈的照片,该死的战争,到现在我爸也不告诉我,我妈是怎么死的,老听人说我的酒窝像我妈,哪怕这一点点记忆也是会把人催垮的。我不高兴了,我妈也不高兴了,于是小李阿姨走了我妈也没跟她打招呼,我爸正在摆筷子,他什么也没感觉,说:“走呢,叫马溜子来玩啊,小玉成天没事,都在家懒着。”
“人家马溜子有女朋友了,带了回家呢。”我妈说。
“哦?你想哪去了,男女交往就是处朋友?才多大,就交女朋友?”
“你呢,你才多大就结婚呢。”
“我们那是什么年代。”
“什么年代男女要的都一样!”
“不跟你说,一说话就有态度。”
“切!杨梅,过来,这里坐。”我妈招呼上海女人过来。杨梅,一听有种“轻风扶细柳,淡月失梅花”的意味。相比我妈,她少了许多老气相,显得克己、娴雅和私密。
正要上坐,我哥带了个人来,还在院门口那人就嚷:“杨梅来了?杨梅,你可还记得我?”
一个圆肥的腰摆了进来,怎么肥成这样了?是我妈同个公司的春花阿姨。小屋子里混进大东西,像团外景道具。
“想不到你真来了,唉哟,我就想着你一定会来,韩老师,唉,不说不说,大过年的,说了心痛,想想,哪怕让他过了这个年也好,这就……说了不说,又说,打嘴巴!”
“春花坐这。”
“不坐,不坐了,我来是想向杨梅打听一件事。”
“什么事,侬来这里坐。”
春花阿姨拿出了一封信,陈年老信,她自嘲地笑了笑说:“这是好多年的信了,杨梅,你还记得陈三吗?那时跟你们一起下放过来的一个年青人,瘦高瘦高的,说起话来还结巴,这样:我没发发发……火,你才才才……火火火……火了。那个?记起来了吧?”
杨梅笑了:“当然记得,他是我们组的副组长。”
“对上头了,是这么回事。他早年也追过我的,呵呵,我那时也漂亮嘛,还记得噢,扎一条这么粗的辩子,屁股大,腰细,我喜欢知识分子嘛,王萍知道的,是吧?那时就我们几个玩的好嘛,这个陈三追我的,唉,后来你们不是都走了吗?不,就留了韩老师,不说他,不说他。这个陈三回到上海,也给我写信嘀,写了不少。”
“你们后来?”
“哪有什么后来,后来我就嫁给我们公司副经理了嘛,谁知道他会早死,一个人带孩子,养孩子这么大却一个也没出息,不像王萍。”
“春花,你又来了。”我妈在摆酒瓶倒白酒,毛毛帮她。我一边偷吃菜。
“杨梅啊,听说你也一直没结婚,就这么单过可不好,算了,这话我们以后慢慢说。这里有封信,你帮看看这邮票你们当年上海用过没?是不是假邮票。”
“用过,用过啊,邮票哪有假。”
“唉哟,我做事蛮认真的,我儿子在集邮,翻出来一堆陈三那时给我的信,听说现在这老邮票可值钱嘀。这陈三最会作假,帮人家搞假东西。他搞出来的东西,实打实蛮像嘀。是个有才华的人。你们来的这批人啊,都是挺招人羡慕的一帮人才。好了,说是用过,那就是真的。我走了,杨梅,一定要来家里玩啊,老韩的葬礼,我也去送的。也就是你了,带他回家。唉!这是真情啊。”
“别说了,春花。”我妈抬眼看看杨梅,她若有所思把筷子放入酒杯慢慢划。
“不送了,春花阿姨,您走好啊。”我哥招呼着。
“哦,这孩子都有女朋友了。”春花阿姨吱吱着出了院门。
门“吱”的关上了,屋内的人相互望望,突然冷清了,没了下数。半晌,我爸说:“过年了,放炮!放炮!”
我哥这才点开了鞭炮,串响过后,漫天的小雪就落了下来。我爸一个人端了杯酒站在院落很久,嘴里不知在念叨什么,雪撒如披,雪是寒情的东西,如一个人太精神化,见了就容易伤情,雪从天而来,落到脸上却是后知后觉的冰冷,单薄的记忆在单薄的皮肤上轻轻划了过去。
酒就此洒下。
于是听到我爸大喝一声:“过年啰!”,那样子,叫我想起有一次,韩老师在课堂上讲述《清明上河图》,说到立秋,便学明朝太史的模样,拱了手,“他们会排成列,面朝一棵梧桐树,大喝一声“秋来!”,于是立秋了。那时韩老师的声音铿锵有力,目光炯炯。
我走过去,问:“这雪要下久吗?”
“不知道,想下多久下多久嘛,老天爷的事只有他自己知道。”空杯子里还留了点酒,他一口喝掉了。
回头一看,一屋子的人都站在身后眼巴巴望着他,我爸赶紧摆摆手:“吃饭了,过年了。”
不知何处又接二连三地响起鞭炮,一串炮声断断续续,我爸说:“呵,便宜没好货。一串炮还搞得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家都笑了。
我本来想说些什么的,后来忘记了,那就什么都不说罢,我只说——哈哈!
晚上,我和小青在我的房间,那时候真冷,我妈端了炉火,交待仔细了望了我们几眼,不放心的关上了我的房门。关上门就好了,我的地盘我作主。我跟小青说,要进我家门,都要经过验货的。她很听话,就在我面前脱了衣服。
“不行,这样不行。”我睨着她,一脸不屑,我问她:“我哥踩到你哪了?”
“踩?”
“这里,还是这里,要不,已经上你了?”
“没,还没呢。”小青一脸羞涩的样子,和李烟红当年的放荡完全不一样。我甚至没有半点想法跟她比比。我想小青指不定是个好女孩子呢。接下去她挺着一张挺秀气的脸说:“你哥说他有个厉害的妺妺,呵呵。哪有。你为什么不回你哥的信,你哥总在我面前提到你。”
咦,她在我面前好像跟我哥恋了多久似的,老夫老妻呢。“无聊。”我回她的话,我伸手摸她的脖子,草,真是美不胜收,光滑细腻得很。她一个劲地笑,笑起来,小米牙白白的。
“你对你哥的女朋友都这么关心吗?”
“我哥说的吗?”
“猜的。”
“哪敢。”我一边回她,一边揭开她的上衣,里面是黑色的胸罩,我说:“黑色不好看,我哥喜欢粉色的、肉色的,总之是浅色的才对他的味口,你没见过他画的女人吗?连嘴巴都是画成粉色的。”
“他很久没画了,他说画画没出息,他现在在写歌了,我是我们乐队的主唱,我们合作拿过学校一等奖,他很有天赋。”
“瞎闹,也就三分钟热度。”
“你很了解你哥,唉呀,痒呢。让我看看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