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里,那个留有白素生平最多回忆的地方……绮霞阁。
青花瓷瓶里插着几株干枯的芍药,兽炉里冷着檀香,一怀琵琶,寂寞地躺在红绸缎上,蒙了些许灰尘。
成绮楼的妈妈本欲将此阁留给其他姑娘住,突见朱静穿了白素的衣服,眉宇间颇有英气,比那温雅多艺的白素更具风姿,虽形容尚小,但不出两年,便可脱颖成杭州城之新秀,不由大喜,遂对朱静百般殷勤起来,任她独在绮霞阁,且衣食起居更与别的姑娘不同。
黑炭脸独坐在屏风后,已七天。朱静在窗外静静地望着他,见每有小厮送来食物,便拦住,接了托盘自己送进去。成绮楼的妈妈来询问,朱静便娇笑道:“妈妈勿怪,此人乃白姐姐之故知,来此凭悼旧物,不出十日便会离去。”话完,掏出绝姿留给自己的百两银子,递了过去。中年女子喜上眉梢,奉承不已。
快结束了罢。朱静担心地望着屏风后沉浸在思念与悔恨中的男子,不会就这样死掉吧?滴水不进,七天不眠不休,黑炭脸在想什么?朱静悄悄走进去,换掉了瓶中的芍药。蘼荼花开,阁内似乎还留有白素的香味,白素的气息。
藏红色的对襟小袄,淡青色的湖水纹纱,乳白色的金丝菊长裙,还有一方素色手帕,绣的是绿水、青山、竹筏、褐蓑、芦蒿,以及一张模糊不清的脸。似乎笑着,又似乎在招手,在呼唤,在急切地表达什么。如同烟雨的江南,六月的洞庭湖畔,那湖碧水也能潮湿浪客的心,稚气的童音是萦绕不去的疼痛,“别忘了我啊……大哥哥……”为等待一个永不回头的诺言么?那时,有一位美丽憔悴的女子向师父解释什么,朱带着五六岁的白衣女童离去。夕阳下,鹧鸪声声唤着:“哥哥……”催人悲凉,洞庭湖湖畔的芦蒿将少年的身影几乎淹没。远去的竹筏一直在说:“记得来找我啊……大哥哥……我在……江南等你……”而驻足在湖畔年少的心则在说:我会去江南找你,一定。所以,等着我啊。
玄晖喃喃道:“我会来得及告诉你,我一直在在寻找你,已经找到你了么,素素?”
可是我从不知晓,我就是你等待的那个白衣少年,向你轻许诺言的人。
那场危险的复仇,在名为洞庭之枭的老人致命一击后,尽管大难不死,却丢失了最温暖的记忆,回忆时只残留模糊的影象,如梦般飘渺不可捉摸。
十三年前的竹筏上的白衣女童,是念念不忘的圣洁的雪,如白色的蝴蝶永远飞舞在丝绒般的回忆里。是否当初就该告诉知你,复仇后我将去大漠,与你所去的江南永远不可能有交集。然而,大漠的雪,永远比不上江南烟雨楼的月,在那楼顶对月诵词的女子,只惊鸿一瞥,就已占据自己的心,是你吗,抑或,不是你。我来江南了,为了七七之约,更为了,想见你。
于是明了大漠雪原骨子中跳跃不安的因子是什么。是因为,濒临死亡一线,每每有个声音萦绕在耳:“在……江南……等你……”
于是想知晓藏身青楼的白衣杀手,手握嗜血七星镖的女子,为何有着与记忆中一样温柔的声音,一样柔韧的心肠,一样孤独的白影。
“素素……”玄晖轻唤着,“倘若你记得……那么一直遗忘诺言的人……无情的人……是我吧?”镜中的白素一脸铁青,冷冷道:“是啊,最无情的人就是你。”
玄晖惊出一身冷汗,抬头见白素赫然立于屏风一侧,白衣轻裹,倩影婀娜,微嗔不语。
“素素!”玄晖惊喜莫名,任手中方帕遗落,忙上前拥住死而复生的女子。
“是梦罢?”玄晖惊疑地抚摸她的脸,微热的体温,绯红的两颊,不是幽魂,是真的活生生的人!
迟来的吻在片刻的慰藉后温暖了女子的唇,女子冰冷的声音逐渐温柔:“玄师哥,带我回……”
一如白素临终前的话语。
玄晖怔怔地看这怀里似乎柔弱的女子。不对,不是白素,没有玉池香,没有白素身上独特的味道,这是谁?
“哎哟,数月不见,不认得我了么?”被推开的女子阴阳怪调,谈笑间一枚毒镖自袖口飞出,直夺胸口!
玄晖身形微动,人影已幻出五六个,毒镖未至,一双手已卡在女子咽喉。“你是谁?”玄晖沉声问。
女子面无惧色,朱唇又启:“你的心上人呀。”水袖生香,玄晖为之一震。女子媚眼上抛,右手轻扬,“不信么,瞧瞧这个如何?”拇指与食指轻弹,毒镖飞旋回手,玄晖瞪大眼睛,七星镖!
“我可是特意来看你的哟。”女子在玄晖狐疑之际,突然左手出掌,退开丈许,玄晖稳住身形,一提内力,大吃一惊。
“玄师哥还未认出我么?”女子咯咯笑道,“我在蘼荼花中洒了‘七香消魂散’哦。”
“胡闹!”玄晖听出声音是朱静,正讶异她的易容术之高超,忽而气力软化,浑身酥软,昏沉欲睡。
“睡吧,玄师哥,如果在梦里可以见到白姐姐……”朱静的安神咒在玄晖闭上眼睛后回响在整个绮霞阁。而玄晖模糊的视线里看到的,是朱静寂寞而悲伤的脸。“如果在梦里可以见到白姐姐,如果这样能让你忘却痛苦,我宁愿让你永远沉睡,玄师哥……”
杯里的水似乎正要慢慢地溢出来,碗里的酒却渐渐干了。帘后女子的叹息声听起来熟悉得可怕。
迷离的醉眼微张,斜斜地瞥了走近的女人一眼。这粉桃红颊,樱唇杏眼,眉梢的痣,都似在哪里见过的,浓妆下,一身水红,半缕青纱,艳丽逼人。“段郎,既来此叙旧,为何喝得烂醉如泥?”娇媚的声音令醉卧在方塌上的男子猛然惊醒了半分。男子推开两旁的女子,似梦似醒地问道:“你是……”
“这么快就忘了老相好,这可不像你的风格哟,段郎。”女子迫近男子的脸,将男子手中的酒泼洒出来,笑道;“方才已喝了数十杯,再喝下去可要伤身的哦。”
“燕燕……”男子呓语般的唤道,“你果真在此……”半刻欣喜在女子诡异笑容后转为恐惧。“这酒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