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尘合掌还礼:“水施主费心了。”
绝姿正欲转身,竹林中缓缓走出一老僧,杏黄的僧袍上沾了些许露痕,宽大的袖口似乎还笼着一缕花香,一串奇大的佛珠挂在胸前,发着古檀色的光泽,令人远而生畏,静穆忘俗。绝姿暗暗惊心,衣袂从竹叶间划过,竟毫无声响,踏足行至跟前,却了无生息,是高手,却连气机也察觉不到;是高僧,却不只道行高深如此简单。
了尘立即上前,向那老僧行礼道:“恩师来此何事?”
孤磬大师望向一旁葬花的女子,向绝姿道:“香施主如重生婴儿,不谙世事,却有禅心,若日后蒙甘霖感化,有望启明心智。”绝姿会意,点头道:“大师指点甚是。然这番不泯不灭,也未尝不是造化因缘所使,好事一件呢。”或许将你留在最爱的人身边,也是一种幸福吧。想起铃兰老人最后的话语:相爱,不如相忘。
果真遗忘比较好么?抵死也难拒绝“相忘”的魔力,在那之前,很久以前,或许也有一颗名为“相忘”的种子,埋藏在师父的心中吧?为了那为姓苏的俊朗书生,为了那另娶皇室女子而背弃承诺的男人,那伤透铃兰谷中绝色女子的心的负心人,才立下苛刻的门规,将心爱的弟子一个个逐出师门,孑然一身了断红尘。是否师父当年就是不愿让心爱的弟子重蹈覆辙,才忍心洒下相忘的花粉,为早已预料到的某个未来做好准备?绝姿不得而知。然而,此时此刻,她的心已被葬花的女子填满,很满很满。
绝姿脸上渐渐现出既非哀痛又非悲伤的深刻抑郁表情,但很快就消失不见。孤磬大师意味深长道:“善哉。水施主本有禅心,亦与我佛有缘,天资绝颖,虽解上善若水之妙,仍有浮涨潮落。”
“大师过虑了。”绝姿嫣然笑道,“若果如大师所言,不浮不涨,静若止水,幽兰亦非红尘中人了。”
“红尘内与红尘外乃一念之道,水施主顿悟虚静,凡事以澄心观之,亦属难得。”孤磬大师说罢,微微一笑,捻着佛珠,走进禅房。
绝姿望向那个疯女人,从答应守护她,成为执法使“绝姿”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会目睹她的美丽从辉煌走向毁灭,从灿烂盛放走向枯萎,而仅仅是那一世的痴情,在为所爱的人倾注一生的心血,放弃所有,挨下永世伤疤的刹那微笑,却足以压倒她曾经嫉恨过的女子,无论绿霜,梅雅兰抑或李秀兰。自己便是在那一刻,决定这一辈子至始至终要守护她的吧?真正的,不离不弃。不离,不弃。
朱静望望绝姿脸上的神情,又望望已唤作了尘大师的黄桑。或许,那一种超越沧桑的深邃与苍凉,是自己小小年纪不懂的吧。然即使明了一切,洞穿世理,却甘心沉沦,莫问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于是在将视线不自觉地移向玄晖时,朱静似乎没听见绝姿在呼唤,痴迷在另一种幻想里。
玄晖自白素香魂散去,数月来只在弄月山庄默对白素留下的勿忘莲,不眠不休,这番突然于法龙寺现身,倒叫绝姿吃了一惊。见他发蓬如草,两缕鬓发间杂着些许白丝,绝姿暗暗道:“天下间痴情男儿再不过如此。”又见朱静痴痴地望着他,绝姿会心一笑,携梅香下了山。梅香手里仍举着一把秋海棠,那是孩童们蹂躏在泥中的蕊,虽残且脏,却仍有一缕淡香。名为断肠,何人嗟伤。
玄晖走出竹林,转过廊阁,与黄桑目送绝姿与梅香下山,二人默立于青石之上,目光空远,似乎早已不能用任何言语来表达他们之间的一切,爱或恨,短暂或永恒。
如同当初,看着梅香在绝姿怀里听到那句魔咒般的话语,顷刻挣扎着疯掉,在无法拒绝的“相忘”面前,二人脸上的漠然表情。
那时他望向黄桑,问道:“为何不告知她,在雪原时见到她时,你也有一刻的心动?”
和尚回答:“知我者莫如玄弟。在雪原见到她僵死在雪中的那一瞬,我亦以为,可以再爱一个这样的女子,补偿我对白萼的亏欠以及对香儿的熟视无睹,然而绛雪越似香儿,我内心越清醒而深刻地知道,我已非十三年前的靖南王,已非为萼儿喝下毒酒的黄桑,我无权去爱任何人,哪怕是绛雪。”
“因为……我吗?”玄晖正色道。
“红尘中自有痴人,你我皆参不透的自我空明,情之累人,何必言破。”
“黄兄今后有何打算?”
“朝廷之事早已交割,平僧只回法龙寺随住持大师长伴青灯,潜心修佛罢了。”
正是:造化修身今是岸,来去聚散俱随缘。
封刀犹自在江湖,脂粉流完血未足。若至伤心肠断处,天涯何处是归途。
玄晖离开法龙寺时,黄桑已回到竹林后静寂的禅房,挑一卷佛经,替换案上玄晖阅过的《法华经》。
伫立在竹林的红衣少女,突然“啊”的一声,慌忙跑出竹林,转过廊阁,追了出去。
左右忽闪的红影突地一绊,被一只黑色大鸟抓至石道上,朱静定睛一看,正是玄晖。
“绝姿大人呢?呃,走了么?”左右张望之余,忽然涨红了脸大叫起来:“喂,黑炭脸!你抓得很痛呃!”
玄晖松开手,一言不发地向山下走去。身后的红衣少女又追上来喊:“黑炭脸!死黑炭!你等等我啊!”
玄晖转身定住,木然地看着不留神撞过来的少女。
“你别突然说停就停啊!”少女扯着嗓子嚷,“死黑炭!白姐姐说要你照顾我,你居然丢下我!喂,你别走!我还没说完呐……”
玄晖不愿与她再纠缠,但听得“白素”二字,不禁伤怀,只得转身问道:“何事?”
少女低低地应道:“呃,那个……绝姿大人走了呢……我想……”
玄晖见她吞吞吐吐,狡黠的眼睛不时闪动又不时低垂,不知她意欲何为,便挥袖如风,人影重叠,眨眼藏匿不见。
朱静知道他去哪里。不是白素的坟前,不是蓝霰与玉琼浆的合茔,亦不是重建的烟雨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