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姿叹息一声,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二十三年前,她还是铃兰四芳中最小的一位,前云南王盛邀铃兰老人与其弟子赴茶花宴,因云南王向来好色,又诡计多端,铃兰老人推辞不就,并将来使杨昭拒之门外。身为云南王的爱将,杨昭既知铃兰老人武功深不可测,性情暴烈,不可轻易冒犯;又知若是请不动四芳赴宴,云南王定会迁怒自己,于是巧舌如簧,哄骗了四芳中的柳惠兰与梅雅兰,迫使担心同门的李秀兰也一同前往大理。
杨昭万没想到的是,他暗渡陈仓的伎俩很快就被铃兰老人识破,一出铃兰谷,铃兰老人就追寻而至。而“四芳”的前往大理也招惹了很多权贵的注意,其中不乏觊觎四芳的好色之徒,黑白两道都开始阻挠,情势更为混乱。战乱之中,梅雅兰、柳惠兰被掳走,杨昭几经辗转救出李秀兰,送至云南王府,哪知云南王为讨那昏君欢心,竟私下暗送李秀兰进了皇宫,逼得已对李秀兰动了真情的杨昭一气之下投奔了外邦王子,即后来的靖南王。
如果说战争成全了一个女子的倾国倾城,那么战争也造就了另一个女子的悲情一生。
柳惠兰泼辣妖冶,对杨昭一往情深,梅雅兰初与她争风不时向杨昭献媚,不过是斗气之举,对杨昭全无爱意。因得“四芳”中梅、柳二人的垂青,杨昭自以为风流倜傥,天下名媛尽入一己之瓮,待李秀兰入宫后渐渐心灰意冷,醉酒后与柳惠兰有了肌肤之亲,更觉天人远隔,抑郁愤慨不已。
当柳惠兰知他最钟爱的既非自己也非梅雅兰,而是那一向温静智慧甚至有点冷漠的大师姐时,嫉妒如毒蛇撕咬她的心,她诡异地冷笑,在笑与泪交杂着生出恶毒之种时,她借助幼小的手,梅香,下了毒,腐蚀那张颠倒众生的脸,焚毁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让明明得不到却奢望摘取天下最璀璨宝石的那个贱男人死了心。可是,愈是爱他的,他愈不肯多看一眼,愈是抓不到手的,他愈是痴迷近狂。他狠狠地鞭打他不爱的女子,辱骂她,把她锁在暗无天日的地室里,挑断她的脚筋,用粗重的铁链一层一层勒住她的脖子,她的手臂,以及她平生最得意的,最具魅惑力的……杨柳腰。似乎这,还不够,不够平息他的怒火,他失控地将她扔进西湖里,险些将她连她肚子里的孩子一同溺死。最后,如同人们所唾骂的,他叛国征战,一把火将前朝皇帝和他所有的妻室一起烧死,大火持续七天又七夜。
如果没有杨峻眉的出生,他绝不会令柳惠兰又活了十三年,十三年生不如死。如果没有杨峻眉的死,他也许还会沉醉在不可一世的君临梦里。或许,一开始就是错误。错在不该将心爱的人亲手送入虎穴,轻信对云南王所谓的忠心;错在不该得意于柳惠兰与梅雅兰的争风吃醋,错负痴心;错在不该教柳惠兰活下来,不该让杨峻眉知道真相;甚至或许,根本就不该让她出世。爱并深恶痛绝,即是这位父亲对女儿所能给予的全部。
或许活着便是个错误。
绝姿想到这里,不愿再听杨弄潮凄厉而古怪的唱词,抱着朱静飞出弄月山庄,径向西边的凤凰山飞去。
去看那位……活着便是个错误……而对我来说……却是最重要的人啊……
湖面上拂过一阵微风,将蒙蒙细雨吹斜如丝,是否远处存在一位智者,揭开雨纱,展示掩饰后的另一种未来呢?
山巅上有白色楼宇隐没其间,蜿蜒的石道布满青苔,然而十分洁净,道旁如丝如羽的凤凰花开得如火如荼,风动枝摇,给这曾经龙盘虎踞的王气聚集之地增添了些许祥瑞。然讽刺的是,从古自今,这里不是一钵黄土埋葬了黄衮衣,就是一袭灰袍长伴了古佛灯。
拾级而上,见百余级的台阶后折出幽深古刹,飞檐楼台,因势相形,颇为壮观。素衣女子陡然站定,古寺的门槛内有香火缭缭,雾气氤氲。此时此境,尘世的喧嚣早已涤荡全无,若有无心之闲情,也只会抛在脑后,内心变得透彻澄静、豁达空明吧。
有小沙弥引路,带女子二人穿过栉比参差的长廊楼阁,见百千年的银杏、榕树葱茏繁茂,苔藓藤萝布满其上。又入大雄宝殿,千僧祷佛,氛围肃然。出得诸般庙宇楼阁,步入屋后山林,千竿碧竹,苍翠疏朗。一群五六岁的孩童,不知何时聚在此处,围着乌龙树下一株秋海棠,好奇地瞧着什么。绝姿走近,孩子们中忽见淡淡的红色袅袅低垂,十五六岁的身形,玄鬓如漆,长发散在两肩,虽有丝许飞在脸上,但仍整洁不乱。脸上的伤疤从眼睑至颚下,分外骇人。
绝姿见她捻着那断肠花,一片一片,轻轻地捏碎,又用手挖了些细土埋起来,神情天真而专注。一个小女孩挤进去,想拿她手心里尚未埋下去的花瓣,被那女子一推,跌倒在地。
绝姿见她眼中凶光一闪,长箫出手,格住她的利爪。两个小男孩立刻跑来扶起小女孩,便一个奔上来抢女人手心的花瓣,另一个将一旁粗硕的秋海棠踩得稀烂,众小孩讥笑着,吵闹起来。女人死死攥住手中的残破花瓣,吃力地推着那群小孩,委屈地哼着。孩子们开始向她扔石子,一面扔一面喊:“疯婆子!丑八怪!疯婆子!丑八怪!”
绝姿用箫轻挥,便拨开了那些石子,孩子们盯着她,仿佛在看一件稀世珍宝。绝姿抚摸那些顽童的头,微笑道:“不要丢她,她不是坏人。”
孩子们听话地退到一边,绝姿近前来,疯女人松弛下来,傻傻地望着她。
绝姿抚摸她的脸,柔声道:“香儿,我来看你了。”
女人将花凑到绝姿鼻尖:“姐姐,花!香!好香!”
“姐姐,快看!香儿埋的花冢……是铃兰谷最美的哦!”
窗外潮湿的空气里,酝酿这海棠花的淡淡的花香,早已惊动窗内阅经的男子。
禅房里走出一个黑袍人,面容消瘦,神色恍惚,青紫的脸上漠然无情。在他身后的和尚,面色白皙,神情有些憔悴。绝姿作揖道:“了尘大师,香儿打搅多日,今日我便带走她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