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郎何等精明,这区区毒酒如何瞒得过你?我呀,在这无色无味的酒里搁了些断肠花粉,还在兽炉里焚着五香木,这两者混在一起可是剧毒无比哦。”
“你真如此恨我?”段飞支撑着坐起,探手去碰触女子,陡然一阵锥心之痛,疼得滚下塌来。
“不,段郎,我一点儿也不恨你。”名为燕燕的女子跪下来,看着挣扎着痛苦的段飞,晶莹的泪水滚落在红袍上,“段郎,你知晓么?我自幼失去双亲,姑姑便如我生母,她一直是我心目中的神,美丽、端庄、温柔、聪慧,无可挑剔,这世上没有任何人配得上她,我曾经梦想她受万人爱慕,不染尘俗,和我过着平静美好的生活,可你父亲,前云南王毁了这一切!毁了我的幸福!毁了她一生!我恨!我好恨!为何你是他的独子?为何?”
几乎咆哮的燕燕抓过段飞的红袍,撕碎,大理的茶花漫天飞舞。一瞬间,只有亮丽的红色刺入段飞的眼内,仿佛那种野兽般的疯狂在吞噬着自己的血肉,一点一点地,有什么东西在流逝,难道,就这样死去?死在一个曾经爱过的女人手里?
段飞苦笑着伸出微颤的小指指向几近疯狂的女人。
然而小指却被陌生女子冰冷的手握住,其他微曲的手指也被一根一根掰开了。
面具下,狞狰恐怖的脸渐渐浮上来,段飞颤抖地叫出声:“你……怎么是你?”
女子细长的狐眼幽怨含悲:“还记得么?我是如何解了你的棋幻蛛毒?记得么?”
长长的白袖缠了过来,段飞的脖子被勒紧,死死地,濒临断气。
是她!小辣椒纤瘦的手在心口摩挲,甜腻的唇在探求欲念之火。记起来了!那被杨弄潮震伤心肺、浸染绝毒之后的事。自己被绝姿大人从死亡一线上拉回,意识模糊中血在肆意流淌,时冷时热的身体突然如万蛇厮咬般疼痛,一种比棋幻蛛毒更大的创击令自己昏厥了过去。再次醒来时,不容抗拒地接受了柔软身体的刺激,只是盲目地索求,索求更多,更多。那时间意识半醒半梦,能听到绝姿大人的叹息,接着又听到一阵惊奇声,似乎悟到什么玄机。那时自己和小辣椒皆是将死之人,一个邪火焚身,一个魔毒不覆,为何绝姿大人会眼见这样的错乱却无动于衷。依稀中,绝姿大人看着凌乱的自己,露出诡异的笑容。“你二人今日错举万一造成牵绊,亦属难得之幸呢。”
于是懵懂地听从了箫声的召唤,全然忘了小辣椒关于七情盅毒不能交合否则干涸而死的警告,急切需要被满足,虽是鲁莽甚于猛兽,却比任何一次风流韵事更酣畅淋漓,神秘叵测。
“你爱我吗?”悬崖前,她仅存的一丝留恋。
为何出现在这里,和燕燕一道死而复生,死而复生!
“段郎,我一点也不恨你。可我不能留你在世上,你先走一程,我就来陪你。”燕燕抓起段飞的酒杯,一饮而尽。那些残留在杯口的毒,顷刻腐蚀了女子的脸,横七竖八的刀痕将面容分割成块,血肉模糊。但令段飞不解的是,她始终睁着眼,愤怒中透着悲凉,那绝望足以刺伤所有人的灵魂深处。段飞心底微动,说不出是怜是爱还是悔,伸出手臂想全力抱住这柔弱的身躯。
瞬间情景突变,冷冽的风呼啸而来。
“和我一道跳罢!”悬崖上,衣袂飘飞的女子含泪回首,微笑,绝美出尘。
“和我一起下阴曹地府罢!”燕燕咆哮着扑过来。
“不!不可能!她们已死,这并非我愿!幻觉,幻觉!”段飞用尽全力将酒杯摔出去,酒杯碎处,红色地毯上的茶花盛开如火如荼。
“梦魇吗?”段飞喃喃地看着自己滚下来的白玉榻,没有戴面纱的女子,没有歌舞琴箫,只有滚在暗灰色的地板上空空的几只酒坛和罗帐旁熏着香的兽炉。噩梦初醒的大汗淋漓将酒气冲散了许多,段飞失神地望着酒坛,原来,他早已得到,亦早已失去。
“你,爱我吗?”那是她留下的最后的疑问。
为何醉了仍能听到她在发问,一遍一遍回音般萦绕在耳,只是一个没有太多牵绊的女人,那样不甘于活着,又不甘于死去的女人,既不妖艳也不妩媚,从一开始就没有动过情,没有认真对待过的女人,为何仍浮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她的一嗔一笑,一句一问。
甚至不如燕燕。不如自己真心喜欢过的女人。可是,燕燕的背叛仅使自己在一丝疼痛后付之火雷,毫不眷惜;而她的驻足回首,她的发问,她在悬崖上的纵身一跃,却成了今生今世再也抹灭不去的影像,不断回放,不断叫自己怅然若失。
是否自己从未爱过人,燕燕作为一时的红颜知己亦不过是自己想象出来的替身,与其他红粉佳人并无二致。男人真正爱上的人,只有自己吧?段飞惆怅地立在野花杂落其间的小路上,望着远处的绿华楼,纸扇颓然落地。
赤月的红马已经守候在柳林旁,独眼龙将准备好的干粮和包裹栓在马上,望一望失魂落魄的赤月,近身慰道:“主人,逝者已矣,不如忘怀。天早微寒,还请上马启程罢。”赤月颔首,牵过缰绳,走近段飞。
“段兄决意与我回大漠了?”
段飞肃然而立:“愿追随左右,生死不离。”
“段兄言重了。”
赤月跃上马,喝道:“驾!”
大红马经小道中央,朝远方奔去。段飞回头将目光停留在西湖上几秒,美丽的西湖绿水荧荧若开明镜,微波不动,清透可人。
伴随着马蹄声的渐行渐远,弄月山庄小辣椒的声音再次回响。“你,爱我吗?”这魔咒注定今生也难解开了。而段飞是否曾经为这样一个江南女子动过心,再也不得而知了。
却不知道,西湖边上,新建的翡翠楼里,又有才貌双绝的女子在寂寞的清早唱着幽凄的曲子,诉说着不平的遭际和淡淡的相思。那歌声伴着琵琶的弦幽咽下去,浮上一曲小小的湘调,不搭调地高涨起来,渐渐有遥远的男声应和。
玄晖醒来了。这次,算是彻底的清醒了。
黄昏的树林斜斜地斟满余晖,土红色夕阳中,两匹骏马,一前一后,奔驰而去。
“静儿,你还年轻,若不想再涉江湖,也不必跟着我。”停下来的黑衣男子望向身后马上的少女。
“谁说要跟着你了?”红衣少女没好气道,“若不是白姐姐嘱咐你照顾我,我才懒得理你!”
“我想带她回去。”男子郑重凝视远方。
“呃,回洞庭湖么?”红衣少女认真地问。
“你知道?”男子诧异。
“白姐姐的事情我怎么可能不晓得嘛!那是白姐姐一直以来的心愿啊。”
那是白素最后的心愿。那时她的笑容仿佛是看到了故乡的风景,芦苇,竹筏,鹧鸪声声的召唤……“玄师哥,请带我回……洞庭湖。”那便是她未完的话。
“我知道。”男子叹一口气,“我早该知道。”
“那,我以后不叫你黑炭脸了。”红衣少女脸上绯红如花,甜甜笑道,“喂,玄师哥。”
“怎么?”早已习惯她的刁钻古怪,这突然的变腔也不奇怪。
“你看这个。”少女扬了扬手中的白玉,“飘香屑做梦也想不到吧。”少女将那蓝田玉迫近男子的脸,清透的光泽里印出字样。
“传国玉玺?”黑衣男子瞪大眼睛。继而恍然:“原来一直在你身上。”
“我也是才晓得的呢。白姐姐和玉姑姑始终没和我说起,绿霜师父、黄桑王爷都错以为那个玉如意才是玉玺,原来真玉玺一直在我身上……”红衣少女调皮地吐吐舌头,“那,这个怎么办啊?”
“我已不是剑客。”玄晖正色道。
“我也不是公主。”朱静随手一抛,白玉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落进了西湖底。两人相视而笑。
“驾!”策马扬鞭,黑色风衣翻飞在这最后的江南。别了,绝色的江南。
“玄师哥,等等我啊!”红衣女子清脆的笑声在陌上回响,回响……
明日,便是七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