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飞刚巧去烟雨楼寻赤月,杨峻眉抬头见是段飞,脑子忽然醒了半分,痴痴地问:“你爱我吗?”
段飞见她目光涣散,举止失常,定遭非人之痛,不敢置答。
见他犹疑,杨峻眉的心肠冷了半截,缓缓又道:“你,爱我吗?”
段飞惊疑地瞪着她,仍旧不语。
杨峻眉凄然地望了段飞最后一眼,又向前奔去,身后传来“眉儿!眉儿”的急切呼喊。
绝姿从段飞头顶掠过,喝道:“薄情郎,你要了她的命了!”
段飞慌忙随绝姿追去,头脑也一片混乱。杨峻眉已冲至限月峰悬崖边上了。
“母亲!”杨峻眉心中默念一声,跳了下去。
段飞去扯她衣饰,仍无济于事,却见崖上还有一位红衣断臂人,在绝壁上摇摇将坠,衣上血迹斑斑,不禁大惊失色。“赤月公子!”段飞不顾一切地上前抱住他,幸亏绝姿赶到,两人才未被冲力震下崖去。
湖山烟雨,西子徜徉,故人游旧苑,徒添凄凉。绛楼梦断,罗绮香长,阴阳恨两隔,繁鬓如霜。颓圮黄塔,破败凤凰,法龙何时改,这番模样。青灯翠羽,佛壁画廊,咫尺却天涯,无那心伤。
梅香看绝姿的眼神忽然呆滞,青紫的嘴唇动了动,仍未发出半点声音,许久,才在绝姿跪在她面前,双手捧起她的脸时,从血污的嘴角泛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呃,幽兰……我输了……彻底地……”绝姿将她的头轻轻靠向自己,在她耳旁轻咛了一句。所有人皆错愕地听到梅香,这个七色的楼主,杀人冷血的残忍的“绝色”,竟发出孩子般嘤嘤的哭声,这是发自肺腑的悲泣,绝非为爱或为恨。
绝姿温柔地抚摩她的发,向身后错愕的玄晖与段飞,以及麻木的赤月说道:“走吧,都结束了。”
“世人皆知有‘铃兰四芳’而不知有我梅香……”在玄晖抱起白素,段飞与朱静拥着昏厥的紫苏离开烟雨楼时,赤月混沌的脑中只回旋着这个他爱过亦恨过的香姨最后的呓语。
“或许从跟随梅雅兰师姐被师父收留的那一天开始,梅香小小的心里,就埋下了嫉妒的火,被忽略掉的,被遗忘的,留下来的,永远是她这一个。这火烧着了所有人,最亲的,最爱的和最恨的。最后,焚毁自己。阴谋、权利、痴心、这些无非是飘渺的东西,脆弱到只需要一个契机就可以了结。”而绝姿不过是重复了铃兰老人临终前的话语:相爱,不如相忘。
世界上既然有精妙成双的勿忘莲,那么自然便有“相忘”的花粉,埋在五香树的花苞中,在被推倒之后,用剑剖开的一瞬,渗进那个寂寞的躯壳里,流入执念的血管里,溢满痴爱的胸膛。
侵蚀掉意识而毫无先兆。
梅香她……疯了。
为了拒绝“相忘”,为了保存最后的回忆,宁可逆转经脉颠倒乾坤,教体内灵蛇啮心噬骨,与师父的忠告作垂死挣扎,最终,仍应验了芙蓉的诅咒:让不能得到的终得不到,不可强求的再也不能强求。
绝姿说,那便是一种奇怪的宿命,只有身处其间的人才会真正明了。一如黄桑的出家,白素的死亡,紫苏的眼瞎,赤月的断臂,难以预料,却在定理之中。“如果可以回到当初,如果……”
巨大的旋涡中反反复复听到的回音,以一种亲切而忧伤的召唤,以难以抗拒的强大吸力将身形吞噬,将意识泯灭,究竟在金龙鬼凤合体的一刻,赤月看到了什么?
从鹅黄袖口伸出一双纤细的玉手极轻地放在赤月的额上,这冰凉的体温,熟悉的气息是……赤月倚卧在红椅中的身体微动,仰头望向恬然微笑的绝姿,目光中闪烁不定的疑惑与切盼,却又极其缓慢地埋下了头。
“十多年前在铃兰谷门前,跪在雪中的女子……是母亲么?”终于,打破半月来的沉默,问出这一句。
种种幻象如撕碎的画面,碎落一地,赤月看到的不过是那样美丽而憔悴的女子,披着雪氅,怀抱熟睡的婴孩,在雪中跪立,久久。等待的,是紧闭的门扉还是门后一样清冷的心境?
绝姿点头道:“师父她老人家生平最痛心之事莫过于大师姐李秀兰身陷皇宫,二师姐柳惠兰追随叛国将领,三师姐梅雅兰嫁入江南苏家……这三者正是铃兰门规之禁忌。苏南天与梅师姐虽情深意笃,然误会重重,战乱中被迫分开,至死未再聚首,却也悲凉。梅师姐生性敦厚柔弱,虽被师父逐出师门,仍回铃兰谷向师父忏悔,在雪中跪了三天三夜,几欲僵死,若非赤云将军苦劝,又欲强行破开铃兰门,梅师姐也不会回心转意,绝了重回师门的念头。”
“母亲怀中的婴孩,是……”
“那正是‘怜幽草’紫苏……你的妹妹。”
这波澜不惊的语调令赤月麻木的神经刺痛起来,依稀记得父亲曾说过,母亲是不属于他的,不属于那片大漠的,她的心永远留在如诗如画的烟雨江南,江南,是忘却不了的回忆,是永生追寻的旧梦。那么,紫苏呢?紫苏亦不属于自己的吧,即便她说过“倘若你不死,我随你回大漠”这样教人心颤的温暖话语。赤月喃喃道:“我已不能……带你回大漠了啊……”原来本没有属于和不属于的问题,只是不能,不能在残酷的现实里对践曾经的承诺,不能对你说,你便是我,同母异父的妹妹。
幼时存在的疑问伴随母亲的影象在封闭的心门里复苏,母亲所爱的人是谁?或许,是父亲吧?但她心目中最重要的,除了父亲,还会有谁?母亲在父亲心目中,一直是神圣的吧?神圣到只能默默关注,无法亲近,如捧在手心的女神雕塑,冰冷而无情,无语却动人。
即是如此,在母亲逝世后,父亲才对香姨情深几许又只待她如妹的吧。
无法救赎的错误,爱上永难厮守的亲人,痛苦到想忘却一切,想回到当初,想以死解脱……于是,悬崖一线,九死一生。
赤月无心再问下去。有太多的谜不能解开,诸如母亲和父亲,诸如爱或不爱。倘若爱,为何要遗弃父子,另嫁苏门;倘若不爱,为何又最终和父亲在一起,生下红妹?难以理解母亲的心,她在父亲与父亲挚友苏南天之间的抉择,以及为何父亲可以接受一个女子的两度叛离。或许,不知晓的比已知晓的更令人难以承受。只是,清脆的环佩声从格窗外传来,赤月紧绷的心随女子细碎的脚步声渐渐飘走,似乎远去的,不是失落的惆怅,而是被意外听到真相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