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见她罢。”绝姿若有所指,“这数十日的煎熬于她眼睛的伤痛更甚。”
赤月意外地笑起来,渐笑渐哽咽,苦涩的泪水噙在眼角,始终不曾滚落。
绝姿摇头叹息一声,与朱静退出弄晴阁,直往紫药轩煎药去了。
赤月缓缓起身,不知不觉出了阁门,沿着回廊转至兰心阁来。未至中庭,见一人立于小飞虹上,貌似望着水中的莲花,却又眼中空无一物。
赤月知他命际与自己相仿,虽有同病相怜之隐恻,也只不愿近前。那黑袍人突然转过身来,定定地看他,用低哑的嗓音问道:“‘怜幽草’紫苏……双目如何?”
赤月一震,这数十日以来母亲在心中占据了所有位置,不曾问绝姿大人半句有关紫苏的话语,只晓得她在弄晚阁,由绝姿、朱静二人守护,医治眼睛,究竟她所受上同重至何等地步,未敢问讯。此时诧异对方的发问,但很快就恍然了:只因那位重要的人的眼睛如今成了紫苏身体的一部分,他想知道,心爱之人最后燃烧自己的牺牲,以一介青楼女子能有的善良而做的决定,究竟是为什么。
赤月默默转身,他确实不知如何回答,谁能想到七色之一的澄江练,她看似柔弱的外表下竟包含着那般坚强的心,在灵蛇啮心的最后一刻,她在所爱人的怀里挣扎着微笑,用游丝般的声音说道:“我想……把我的眼睛……给紫姑娘……我们是一样的……作为杀手……我会活着,至少活在她的身体里……”
“我答应过……白衣少年……会在江南等他……玄师哥,请带我回……”未完的话在所爱人心里激起的哀痛,比她口中突念的白衣少年还要震撼心魄,他抚上她的面颊,那苍白的脸上有期盼的幸福和满足,出奇的秀美,如一朵五月栀子花的盛放,血液里弥散着芬香,喷吐了一世的芳华。她终于可以沉睡过去,让所有锥心痛感全部消失,卸下她所背负的爱与恨,牵念与羁绊,静静地沉睡在故乡的梦里。
黑袍男子并不期待赤月的回答,见他转身离去,黯淡的眼神渗进了些许凄冷的寒意,或许,不该,奢望在另一位相仿的女子身上看到奇迹,将那潭秋水当作重生的你。
然而,奢望并非只在失却之时才可体会,另一个因奢望过多而最终失去的人,在杨峻眉跳下悬崖的那刻,苍老了十年,而靖南王黄桑的遁入空门与段飞那张藏宝图的毁灭对他而言更是不小的打击,昔日的雄心与宏图顷刻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有兰心阁那空空的回廊与雕栏,寂寞流苏后被扔了一地的破碎画卷。
玄晖听见兰心阁外侍女的怯怯呼唤,又看见颓败如冬草的杨弄潮从阁中走出,漠然地望了望他,呓语般念着:“我的眉儿,我的藏宝图,我的玉玺,我的,我的……”
突然又哈哈大笑,高声道:“吹梅折柳,哈,哈哈!铃兰四芳尽入我瓮,岂不快哉!”忽又低首温柔道:“秀兰,你别走……秀兰,我会保护你,不要走……不要进宫……”
玄晖听他说的是铃兰四芳旧事,想他毕生所爱既非曾倾心于他的梅雅兰也非柳惠兰,而是铃兰四芳之首,那望尘莫及的李秀兰,忽然明了当年作为云南王下的一员小将,杨昭,为何在抵御叛军的最后一刻,投奔了外番王子,卖国求荣,甘为人所耻,留下了一世骂名。只因连最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如何能为那个夺去自己至爱的昏君浴血奋战?
玄晖想到黄桑,为偿还爱放弃了王位的男子,心境可曾一样?去法龙寺罢,但,在那之前,必须去一个地方。那个令自己魂牵梦绕的人所沉睡的地方。
只是,在他离开弄月山庄时,一双眼睛便紧紧跟随在他身后,用她诡秘的遁形法,悄无声息地跟着他,直到他上了断桥。断桥下波光潋滟,雨滴轻打在水面上,激起的涟漪如少女面上的红晕道道晕开,美丽的圆圈儿渐渐连在一起,最大的同心圆中出现了一团白纱,接着是一段盈盈的水袖,两瓣无以伦比的红唇和一张新月的脸。
“素素!”玄晖念着断桥下所埋白骨的名字,想着杭州城内,青楼女子每每火葬投骨的旧俗,白骨累累于断桥之下,深为可恨。
“如果可以带你回……如果可以……”
水涡开始旋转,女子婆娑的舞蹈令人心醉神迷,只听见“哗啦”一声,那轻舞的玉人在振荡中支离破碎,消失无迹了。
玄晖大声喊道:“素素!素素!回来!”
“白姐姐已经死了,她不会回来的。”看着他已一个时辰的少女,举着碎花小伞,在桥头远远站定,眼里弥漫着泪水。
玄晖清醒了过来,那哗啦声原是少女扔石块的声响。
玄晖的怒火被哀伤代替,穿着素衫小裙的朱静孤清地立在雨里,忧郁哆嗦的姿态宛然是白素再生,令他为之一动。
玄晖记起白素临终前的嘱托,要将这个前朝公主当作自己的妹妹对待,不让她再涉江湖,其实摘去了公主的光环,她亦不过是个可怜的孤儿罢了,如此小小年纪,又失去一直守护她的白素,今后的江湖路定难行走,不如做个平平凡凡的普通人更幸福。
“静儿。”玄晖出奇地平静,语气有些许温柔,“你比你白姐姐……要幸福……”
说完,幻影移开了,在少女回神之际,消失不见。
朱静脑中涌起万般思绪,脸先是一阵发烧,一想到他方才看自己的目光,如冰河般沉静和透彻,失了往日深邃与凌厉,不禁心跳不已。
“这是什么心情呢,白姐姐?”朱静心底低低地问着,想到自己在想入非非,又消沉了下去,随后情绪恢复起来,她热一阵,接着又冷了下去。
这个感情炽热的小女孩,此时在相当程度上爱上了一句话,一个幻影。她从未体验过这种感觉,渴望又害怕,果决又踌躇,虽然心底说有种种的不可能,但情感上仍迫切地想追寻,想有人给她一个答案。
问问绝姿大人罢,她会知晓么?朱静忐忑不安地回首,往日影光绰约的西湖上一座乐舫彩舟也没有,丝丝细雨,润着美丽的寂寞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