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前白萼初见自己的惊鸿一瞥,战乱中抱着婴儿的冷静沉着,彻夜裁织七彩锻锦的良苦用心,同服剧毒时的凄然一笑,以及断情诀别时的雪中倩影,一一浮现在脑海,往事历历,如梦如幻。
他不是叛徒,不是出卖七色的小人,只是,他遇到她的时候,他的王兄已经坐上中原的宝座,他由一个域外的王子摇身一变成为年轻的靖南王。他以为她是乱世的奇女子,抱着妹妹躲避追杀,他以为她是一朵不染俗世的莲花,能在他手心绽放,实乃他三生之幸。岂料她竟是前朝四大高手之一的“绮罗春”,是前朝公主的守护者,更是他一直秘密追杀的人!他那时年轻气盛,只想那到前朝玉玺,取信他的王兄,夺得兵权,走向众人觊觎的至高无上的位置,可是,他遇到了她!
他无意隐瞒她,只说家业显赫不甘承袭父业经商,更喜自由自在游荡江湖。她信赖他,并将自己的好姐妹……四大高手之中最小的飘香屑介绍给他,又带他去苏州与玉琼浆、蓝霰等聚合,并使他阴差阳错成为七色之一,自己暗杀自己的人!他决心罢手,在他想带她远走高飞,隐居世外的时刻。然而,苏州魂宴上的惨剧发生了!一切突如其来,他与她还未及辩解已被视为“七色”叛徒,毒杀公主与七色的叛徒!她仍然信任他,在玉知机与苏南天厉声相逼之际,她毅然牵过他的手,平静地淡淡地说:“我陪你死。”纵使是他,喝下毒药时也不如她的从容坚定。
当他醒来发现自己依然活着时,他不知该对那个偷换了毒药的香儿是感激还是憎恨。她对他一往情深,倘若他与她死了,也是对神仙眷侣,但他负了她!活着,就意味着,他的秘密已然被她知晓;活着,就意味着,他将永远失去她!
她终于肯见他,在雪后的梅林,她的剑毫不犹豫地插进他的胸口,一寸,两寸,再进分豪,他的性命不保。
血,仍是顺着剑尖,一滴一滴落了下来。
“为何要骗我?”她的眼泪里有无法遏止的悲痛。
“为何要骗我?”重复的,只是这一句。
剑无力地垂下,埋进了深雪里。
“喝了这杯酒,你我永不再相见。”她生性波澜不惊,至始至终是温柔的女子,说不出恩断义绝的话来,只是这淡漠轻柔的语气,比那锥心刻骨的仇恨更叫人肝肠寸断呢。
他含泪饮下那杯苦酒,杯底静静酝酿的,竟然是他最钟爱的,郁金香。
谁能了解她孤寂而高傲的心,如傲雪的红梅,宁可舍身弃爱,不及黄泉,永不相见,也不背叛对前朝皇后的一个忠贞诺言;谁又能体会,她与他之间的截然对立,在无法预约的弱水两岸遥遥相望,爱恨如火,却终选择了逃离。
听得楼外风云变幻,鬼凤金龙怪声大作,眼见酒窖被崩塌震陷,黄桑大梦惊醒,与朱静急奔出楼,双双飞跃,各自抢了金龙、鬼凤向相反方向跳开,才化了这摧天灭地的危机。
只是千钧一发之际,朱静如何劈开这剑气,承受住鬼凤刀的雷霆震击,黄桑来不及细想,便觉五腑内炙烤如火,泰山压顶,口中鲜血急喷而出!
“好一个前尘勿忘,勿忘前尘!尽是无耻谰言!无耻谰言!”飘香屑纵声怪笑,有若枭声。
成败与谁论,白塔镇愁魂。栖霞岭头树,又泣葬花人。
“香儿可知这玉莲大有深意?萼儿她不愿伤害任何人……一直以来,她与你姐妹情深,如何不知你心中所想……明知是你下毒,叛离七色,仍打算为你隐瞒一切,蓝霰与玉琼浆大婚之日,你诈死,她一字未向我点破,宁可被视为叛徒,饮下那杯毒酒替你赎罪,你可知之?”黄桑用力一摁,玉莲碎为两半,莲心竟有薄烟一缕,若有大头针,定可轻松穿过针眼。
细细丝卷中竟有微型画卷,隐着两个琴瑟合鸣的女子,一个便是绛雪,此时的飘香屑,一个便是绿霜,前朝的宫女,入宫前她原名白萼。丝卷中有黑色方块浮在牡丹花上,蚊足大小,通过玉莲晶莹的光透视放大,可辨出“绿衣”二字。
飘香屑既吃惊又激动地倒退好几步,那是绿霜与自己的过去!那是曾经金兰结义的见证!不可能!绿霜怎会对嫉恨自己背叛自己出卖自己的人保留这份情谊?那是……冷丽侵骨的醉人的歌吟!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己!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为其之!绿霜……你还记得,你还记得……”飘香屑流下悔恨交加的泪水,苦涩的唇间迸出珠玉之声,听得人分外惊心!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绿霜绿霜,你果真一点不恨我么?”飘香屑的歌声伴着呜咽,那么悲怆那么凄伤,似乎连鬼凤金龙也为之动容,发出铮铮之响!昔日飘香屑入宫寻找姐姐,年幼无缘得遇恩宠,却遭侍女百般辱骂,若非绿霜保护,早已死于宫中暗刑之下,后来以云香之术,为皇上熏衣,终于成为皇帝身边的红人,四大高手之一,虽与蓝霰、玉琼浆皆关系密切,也从蓝霰学习琴箫之术,但最最亲密的,还是绿霜,除了天涯无可寻觅的姐姐,世上可依靠的,能关心自己的,也只有绿霜一人。
为何上天要她俩同时爱上同一个男人?
“绿姐姐,倘若有那么一天……我是说倘若,真有那么一天,你我同时爱上一个人,那,那该如何是好?”犹豫了好久,终于吞吞吐吐说出来。
那时笑她杞人忧天的绿霜点着她的额头,温柔地说:“女孩子家想这些也不害臊。”
“若真有那么一天,你会让着我么,好姐姐?”香儿红着脸不依不饶。
绿霜轻抚琴弦,抬头看着那双水灵聪慧的大眼睛,认真而恳切地说:“香儿,还记得绿姐姐弹的那首‘绿衣’么?”
“绿姐姐是说……已找到那个使你‘心之忧矣’的人了?他是谁?”
“香儿,若是真有那么一天……”绿霜将眼投向远处,轻轻地说:“我会再为你弹一曲‘绿衣’,然后无声无息地离去。”最后的“你”似乎不是对着香儿说的,而是向着更远的某处,许下的一个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