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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锦红篇(4)

休休眼前仿佛看见满树金黄下果子累累,密密匝匝。正因为没有结果,所以觉得还有盼头,还有想象。其实,盼望和想象中的感情,只是一个奇异绚美的幻觉而已。

她决定把曾经的一切都忘却,把握住现在的幸福。那一场华丽之缘就此终结,或许是最应该的吧。

天际走到她身旁,她很自然地挽住他的胳膊。三人沿着银杏林荫道往山门走去。燕喜在前面走,沿路的野花吸引着她,她蹦跳着采摘着,身影与他们愈拉愈远。

休休抬眼望定天际,见天际的脸上透着凝重,不觉轻笑道:“怎么了?看你走路这么沉。”

天际停止了恍惚,装作轻松地微微一笑,突然在她前面蹲下身子,道:“来,我背你。”

这是他们从小喜欢做的事。

天际的脊背没有那股撩人的瑞脑香,却开阔又温暖,休休不由得将脸贴上去。他背着她,踩在撒满落英飘叶的山径上,她那掺和柔软花香的呼吸声,拨弄着他那跳动不已的心弦。

他迟疑了一下,终于说道:“我娘会来江陵。”

“太好了。”

她孩子似的笑了起来。

九月初,倪秀娥接到儿子的信函,坐了三天三夜的船到达江陵。

天际早早等候在埠头,娘儿俩见面分外亲热。

倪秀娥坐马车看沿路景致,想起二十年前当奶娘的日子,不觉大是感叹。到了天际所在的府邸,她在外面站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跨入门槛。守门的小厮施礼唤了一声“老夫人”,她似乎才清醒过来。

在天际的指点下,倪秀娥东摸摸、西瞧瞧,眼角荡起笑纹:“我家四宝有出息了。”

“娘,您这一来,就不要回去了。”天际恳求道。

倪秀娥摇摇头,笑说:“那怎么行?我还要照看那块茶园。再说,多待下去,那些鸡怎么办?这趟是因为你相亲,我就急急忙忙赶来了。江陵这么有钱的老爷看上你,那是老天爷赐福给储家,咱们可要慎重,别被人小瞧了去。”

天际乖顺地答应。

倪秀娥走进天际的书房,一眼瞧见窗前养了盆蕙兰,根茎肥硕,花香袭人。心里暗忖:儿子虽用功好读书,断不是抚花人士。于是问道:“这花是哪位姑娘放上去的?”

天际不自在地挠挠头,老实回答:“是……休休来过。”

提起休休,倪秀娥立马变了脸色,不免着急道:“你怎么又和她见面了?娘提醒过你,她是沈不遇的亲生女儿。沈不遇心狠手辣,娘苦苦隐瞒这么些年,就是想保储家平安。如今她做她的沈家千金,你做你的刘家女婿,井水不犯河水,你千万不要搅和进去。”

“娘,休休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倪秀娥惊得连连抚胸:“老天,休休是不是已经认沈不遇了?曹桂枝还等着做沈家三夫人呢!可怜的陶先生,这个女儿,算白养了。”

天际道:“休休光知道沈不遇是她的亲生父亲,别的大概还不知道。不然,依她和陶先生的感情,她断然不会心安理得地待在沈府。”

“如此看来,他们父女间有隔阂。儿子啊,沈家的事你避着点,不要去管,更不可与休休来往甚密。还有,相亲之事不要和休休谈起,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倪秀娥絮絮叨叨关照起儿子。

天际相亲之事,休休当然不知。这几天,她四处找福叔的老婆—柳妈。

起因是某天她和燕喜经过夜蓥池,无意碰上了大夫人黎萍华和她的小女儿。二千金早早嫁人,夫婿还是沈不遇亲自挑中的。几年前夫妻还算和睦,后来夫君纳了二房又有新欢,把个宰相二千金彻底冷落。夫妻间龃龉不断,二千金经受不得委屈,跑到娘家哭诉来了。

一见休休,黎萍华母女心里不痛快。以前视其为乡野女子当面奚落,休休身世大白后,嘴里不敢明说,心里的怨气却越积越深。

休休从不和她们多说话,施了礼就想走。二千金在后面尖刻地说道:“仗着父亲宠她,架子越发大了。”

黎萍华冷哼一声:“若是你父亲让曹桂枝进沈家的门,好端端的沈府不知会被一老一小两个狐狸精搞成什么样子!”

休休习惯了黎萍华的尖酸刻薄,她回转身,神色淡漠,口气听上去也淡得没有一丝起伏:“我娘好端端地在孟俣县,她过她的安宁日子,才懒得窝在这里,她也不屑与你们争这争那。”

虽然她不齿娘的所作所为,但是也容不得别人说娘。必要的时候,她会挺身维护自己的娘。

这两年来,她明白了一些道理,也通透了一些事。

说完,也不理会黎萍华母女俩难堪的神色,转身而去。黎萍华母女刻薄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有本事你别赖在这里!你这人就是多余,看见你就讨厌!”

“要不是曹桂枝,陶妈也不会死,都是这个狐狸精害的!她还有脸进沈家的门?”

燕喜紧随休休,一直离骂声老远,才笑着道:“小姐真行,瞧把她们气的。以后就这样回敬过去!”

休休面色凝重,沉吟道:“她们的话倒提醒了我。当年因为我娘,我爹一家遭毁。陶妈是如何被发现跳池的?我爹去了孟俣县,他的儿子后来是生是死,为什么没人告诉我?”

“小姐,这都是十八年前的事了,谁还会知道这些?跟你也没关系,你就别把罪孽往自己身上揽了。”

“我总感觉蹊跷,想找个人问问清楚。”休休沉思片刻,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人,眼睛亮了亮,“对,找柳妈!”

再次见柳妈,她还是和欣杨一起去。柳妈料不到他们突然出现,神色变得慌张,局促不安地站着。

“柳妈,我知道上次你出面作证,原是老爷的意思。你能如实告诉我,我爹……也就是陶先生一家究竟是如何被拆散的吗?”休休和颜悦色道。

“小姐,少爷,老奴当初只是一个烧火用人,只知道恪守沈家的规矩。该说的老奴会说,不该说的老奴不敢说……”

柳妈这番话,休休和欣杨已预料到。二人互递眼色,欣杨从怀里掏出一袋铸钱放在桌上。果然,柳妈眼光发亮,拿起钱袋便放不下去了。

休休语气恳切道:“如若知道陶妈的死因,还有那个孩子的下落,多少能替我娘赎些罪。孩子若是还活着,该比我们大,我也好告慰我爹在天之灵。”

柳妈听了这些话,往门外张望了几下,又关上门,才轻声道:“老奴明说了吧,陶妈这烂舌头,害了自己也害了全家。当初曹姑娘怀上了小姐,老爷不敢声张出去,便让福叔想个法子掩人耳目。刚巧陶先生遇到曹姑娘,好心扶了她一把,这事被陶妈知道,骂了丈夫。骂者无心,听者有意,老爷就将陶先生和曹姑娘……唉,陶先生好不容易醒过来,以为是自己造孽,便傻乎乎地认了。”

一席话如寒冰当头倾浇,休休脸色惨白,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陶妈就这样蒙羞自尽?”

“小姐,这也是福叔这死老头后来告诉老奴的。陶妈是被活活捅死在夜蓥池里的。她这张嘴,万一去外面叫屈,岂不毁了沈家的名声?可怜的女人。”

休休感觉全身泛起一阵阵的阴寒,连带说话都颤抖:“孩子呢?”

“听说是送了人。送给谁,老奴也没问。大人都顾不上,谁还顾着孩子?”柳妈抹着眼泪道。

从柳妈家出来,休休心里涌出一阵一阵的酸楚,低着头不言不语。欣杨也是满腔愤恨,控制不住道:“福叔的行为,还不是父亲指使的?没想到父亲为了名节自保,戮辱无辜,这样的父亲怎能以德服人?从小我受他管束,我早已厌烦透了!”

休休脸上带着无尽的悲哀,勉强笑了一下,道:“我爹背了一辈子的冤屈,把我当亲生女儿看待。我当初一度听信流言,委实对不起我爹。”

这一夜,她哭肿了眼睛。

就像摸索在漫漫茫无涯际上,看不到未来,看不到希望。此时此地此处境,她一个弱小女子不得不待在这里,心里纵是百般煎熬,也必须这样熬着。

半梦半醒之间,依稀有人出现在她面前。他凝眸望着她,唇际显出玩味的一笑。一只手用力拽住她,逼迫她的整个身子倚在他的胸前,她仿佛感觉到了他的心跳声,甚至听到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知道,你一直是喜欢我的。”

她拼命地摇头,拼命地挣脱,他薄薄的影子变得稀淡,如一团火化成灰烬,消散而去,只余下一股隐隐约约的瑞脑香,和极轻的一句话,盘桓在心底。

“你一定会来的……”

白日醒来,她收起忧伤,开始细细回味昨天柳妈的话语。柳妈虽然将真相和盘托出,但是说话间总有点闪烁其词,吞吞吐吐,似乎还装着极深的秘密似的。这个女人爱财如命,欣杨给予的,绝对满足不了她的贪欲。

休休决定再去试试。

没想到这次去,却是大门紧锁,不见一个人影。向左邻右舍打听,原来昨晚柳妈被福叔打了一顿,接着跑了。

欣杨道:“定是福叔知道了我们来过这儿。”

休休冷笑:“做贼心虚。我们找找柳妈,不信找不到她。”

二人分头寻找,欣杨联系熟人打探柳妈会去的地方,休休时不时过来福叔家,希望能够撞见柳妈。

不出两日,紧锁的大门被打开了。

柳妈神色慌乱地进了自己的家,掩上大门,匆匆忙忙收拾些值钱的物什,又从床底隐秘的角落里搬出一只小罐子,从里面倒出一大堆铸钱。这些钱够她丰衣足食过完一生。她显得有些兴奋,边数边将铸钱装进准备好的包袱里。

屋门突然被人从外面踢开,福叔出现。夫妻对峙,如仇人一般。

福叔行到近前,目光阴鸷:“死婆子,原来背着我藏了这么多钱!说,这些钱谁给你的?”

柳妈护住包袱骂道:“当初我瞎了眼嫁给你,如今人老珠黄,你就打我骂我不把我当人!你休了我吧。这是我的钱,我自己给自己养老送终!”

“怪不得,原来是你把老爷和小姐的父女关系透露给穆氏的,穆氏又故意透露给三皇子。你领了赏钱,害了老爷!死婆子,是你损了老爷的英名,让老爷小姐蒙羞受辱。只此一条,我就可以按沈家规矩惩罚你!”

“你们的罪孽还不够多吗?先是诬陷陶先生,后又将陶妈活活捅死在水池里,谎称她这是蒙羞自尽。告诉你,我已经把此事原原本本告诉给了小姐。我还会告诉她,陶先生根本不是自己摔死的,是你们图谋害死他的!你们想惩治我,先窝里斗去吧!”

“死婆子,你敢!”

两人骂红了眼,福叔恼羞成怒,一巴掌将柳妈打倒在地,就势夺过包袱。柳妈挣扎着起来,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

休休刚到大门前,发现门锁开着,以为里面有人。正要过去,她突然发现福叔匆匆往这边赶来,便躲闪在了一旁。等到福叔进了屋里,她悄悄地跟随而至,夫妻间的对骂声听得清清楚楚。

她扶着墙,几乎站立不稳,全身不能自抑地颤抖。听得柳妈的哀号声,她按捺不住地闯了进去,正看见福叔已经拔出了腰刀,近乎凶狠地刺进了柳妈的胸腹。

乌暗的血喷溅而出,顷刻间流淌一地。休休似是蒙了,呆滞地站着,直到福叔转过头来,眼中的凶煞惊醒了她,她后退两步,接着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屋门。

天际正在衙内做事,守门的差役过来禀告,外面有位姑娘找他。他出去一瞧,原来是休休。

休休站在树下,脸色惨白,整个人失了魂似的。天际扶住她,正想开口,休休扑到他的胸前,“哇”的一声哭起来。

“出了什么事?”天际连忙问。

休休瘫软在天际的怀里,脚步再也无法移动。她紧紧抓住天际的胳膊,千般惊惧哀痛,到最后只是一句哽咽:“天际哥,你带我走……”

“去哪儿?”天际愣了愣。

“随便去哪儿,我再也不待在沈家了。我恨这些人!我不想跟他们有任何关系!你带我走吧,我只有你,天际哥!”休休不断地摇头,哭得心肺都纠结在了一起。

一见休休这般模样,天际心疼地搂住了她。将她拉到无人的角落坐下,安抚了半天,休休才渐渐平静下来,抽泣着将所见所闻叙述一番。

“沈不遇!”

得知陶先生的真正死因,天际义愤填膺,不禁骂道:“以强凌弱、以众暴寡,这样的人会遭报应的!他不配做你的父亲!”

休休也是痛悔万分,不住地流泪道:“那次离开沈家,就不该再回来。我爹因我而死,柳妈也是。我错了,我不该进沈府……”

她再次悲戚地哭起来。天际抱住她,安慰道:“你不知情,为了尽孝,为了你娘,回来也是身不由己。只因撞见了福叔的罪行,又奈何不了他,可你有何过错?不必责怪自己,休休,你要坚强起来。”

“我不能够……天际哥,你会收留我吗?”休休哭道。

天际微微一愣,想起娘的劝告,想起相亲之事,迷迷蒙蒙地想着,含混地问了一句:“我该怎么收留你?”

“娶我。天际哥,你娶我好不好?”休休颤着声音。

“娶……”

若是在以前,天际一定会欢呼雀跃。而此时,这个字犹如千万条藤,紧紧窒住了他的呼吸。他神情复杂,嚅嗫道:“休休,你知道我娘管得紧,终身大事不是儿戏,我要去问问……”

休休却不再犹豫,她攥住天际的双臂,用几乎恳求的语气道:“我只想跟你在一起,天际哥。倪妈妈要是反对,我去求她,她疼我,会答应的。沈不遇再也不会阻止我们了。让我做你的妻,你答应我好吗?天际哥。”

她仰首望着他,晶莹的泪珠从眸中滴滴滚落。天际心痛,抚摸这张美丽的脸,哽着声音道:“让我想想好不好?”

“我知道你一时接受不了。”休休表示理解道,“明天卯时我就在你家门口等。如若你愿意娶我,就把我领进门,如若不愿……我不会为难你。”

明天是初九,正是相亲的日子。

天际脑子里晕晕蒙蒙的,心中又是矛盾纠结。他轻轻地抓住休休的手扶起她。她的手腕柔软纤细,似是一捏就会碎掉,碎玉似的牙齿咬着下唇,本就苍白的唇更是水晶般透明。他很想吻下去,又提醒自己不能,额角生生冒出了一层热汗。

“我想想……”他迟疑道。

柳茹兰由欣杨搀扶着,一路向沈不遇的书房而去。

“娘,见了父亲,您千万别动气。”欣杨担忧道。

“欣杨,你信不信有因果报应?原来真的有报应的……”柳茹兰一手抚上欣杨的手背,仍是淡淡的神色,只有眼睫抖动了些许,落下一层暗伤。

刚到书房门口,但见福叔跪在地上,沈不遇背负着手在福叔面前踱来踱去,神情隐在阴暗之中,掩饰不住焦虑暴躁。

柳茹兰心口不由得一痛,不得不用手抚住。眼前的夫君,有着与他外貌不相符的狠毒。好似一只温润谦和的熊狸,却长着一副吃人的獠牙,又不让人看到这獠牙会咬向谁。

还记得多少年前,满朝朱衣紫绶,当宰相的父亲指着沈不遇对她说:“文采斐然,社稷栋梁。”那时,自己对他便有了殷殷的心动吧。

现在的夫君,已经变成什么样了?

此时,沈不遇在叱责福叔:“事情本来就糟糕,你又给我添乱!枉费我信任你这么多年!现在好了,她知道了,又亲眼看见你杀人了,你教我怎么解释?”

“那贱婆娘胳膊肘往外拐,奴才恶火中蹿,就杀了她。老爷,事已至此,您说怎么办?”福叔问道。

沈不遇沉思片刻,颇有些无奈道:“你对外说是暴病而亡,好好埋了。女人而已,不用那么在乎,我在乎的是脸面。唉,想我为官二十多年,能平外患却不能省家事啊!”

“老爷!”

外面兀地一声,沈不遇转过脸,不由得神色陡变。柳茹兰一步步走了进来,目光始终盯着自己的夫君。也许是心虚,沈不遇眼皮跳了跳,高傲的头不经意间垂了下去。

“茹兰,你也知道了?”

柳茹兰深重而缓慢地呼吸,冷笑道:“我们做妾的,如你做臣子,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让你死,你得死,让你苦,皆得苦。女人在乎的是身边的男人,男人在乎的却不是女人,而是脸面。”

“我不是这个意思。茹兰,你不要误会。”沈不遇压低声音解释道。

“误会?是妾身看错了老爷。”柳茹兰声音颤抖,竭力控制内心的怨怼,继续道,“都说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在妾身这里则不然,妾身眼中只有老爷。想当年父亲将妾身许配给老爷,只因老爷为人不虚浮,文采和质朴兼备。没想到,老爷一而再再而三做出让妾身心寒失望之事,草菅人命、欲盖弥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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