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休抬起眼,一脸泪水,嘴角不住地抖动着:“二夫人,我想回去……”
“好好,我们一起回去。”柳茹兰轻拍她的肩膀。
她疑惑地环顾周围,这一带连个人影都没有。这孩子,出去这么久,是被什么吓着了?
“怎么回事?”一身吉服的沈不遇过来,看见休休抽泣的样子,脸上敛了凝重。
柳茹兰帮休休解释道:“想是吃多了,身子有点不爽。”
沈不遇这才缓过神色,道:“你们先回去。我稍后再回家。”
“是,老爷。”
夜迢迢,车马辘辘。休休靠在柳茹兰的身侧,似乎已恢复了平静。柳茹兰小心地低眸,见休休的唇抿得紧紧的,帘外的琉璃纱灯缓缓流动,那光华投到她的脸上烙上一层薄影,眸间似有一团晶亮的东西在闪烁,只是一刹那,便无声地滴落。
二更尽,零星的灯光点缀行宫。这样宁静的夜,外人料猜不到,杨坚下榻在萧岿的行宫。
月白风清,星移斗转,时不时有朗朗笑声。
萧岿和杨坚凭栏畅饮,二人毫无倦意,重逢的喜悦洋溢在他们的脸上。
此时聊到政事,杨坚放下酒盏,面色肃然道:“储君乃国家根本,需及早绸缪。目下又无战事急难,自当依法立储。我来之后,只字不提立储之事,只为你做得妥当些。细想,当今大梁朝时势,领政操持的皇亲大臣心存畛域之分。穆氏依赖北周根基,大动心思,遵循立嫡以长不以贤,胁迫你父皇立萧韶为储。而你父皇一心扶立你,又不想有违法度。朝中大臣心思各异,如若我明说,恐事情难料!”
“杨兄句句扎实,针针见血,顾忌之情全是为我考虑,萧岿在此谢过。”萧岿由衷道。
“你父皇急切之心明了,请他见谅。”
“父皇一心为我,多受坎坷,痼疾也是无定发作。我心甚忧,所作所为也是为他。”
“凡事需权衡大局而后行。在他们眼里,你虽少年优秀,却羽翼未丰,更无赫赫战功,即使被册立为太子,也不足以服人。”
听罢,萧岿霍然而起,拱手道:“唯杨兄明白我心!但请杨兄明说,萧岿自当听命差遣。”
“好!”杨坚欣然拍案,爽脆一笑,“我此番前来,实在是怀有私心。目下北周局势紊乱不定,除了尉迟迥起兵一直久攻不下,南朝陈起事,频频威胁北周,杨某当真焦头烂额!如若你我结成连衡之势,将这些蛮贼逐次破灭,一来可以巩固北周,二来你的大名将刻入巍巍青史,便有了深植朝野的根基!”
萧岿目光明亮,慨然道:“天意如此!萧岿密请兴师!”
“殿下有大局器量,杨某自有妥善操持之法。战功建立,臣民爱戴,何碍殿下帝王霸业?”
二人击掌,神情振奋。
这时,殿外有动静,模模糊糊有打骂声。萧岿目光一凛,大声道:“谁在外面喧哗?”
不大一会儿,内侍前来禀告:“殿下,是皇子妃娘娘要进来。秋月不让进,便被掌了嘴……”
萧岿敛起眉头,不满道:“你去告诉她,别动不动摆皇子妃架子。我这里有贵客,叫她回去歇了,以后少来这里!”
接着,他轻声嘀咕一句:“真烦!”
杨坚看在眼里,微笑着问道:“殿下娶她,也是为了你父皇吗?”
萧岿似被戳中要害,竟是良久默然。
杨坚似乎察觉到萧岿的心事,深深地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选妃之事,杨某也有所闻。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杨某回想当年,独孤伽罗十四岁嫁给了我,我俩彼此恩爱敬重,同心同德,杨某至今也无纳妾之想。我处境困难,她替我担心焦虑,我深处歧途,她处处为我排忧解难,波澜不惊。有此一女,乃杨某人生之大幸!殿下英雄盖世,不缺仰慕者,缺的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之人啊!”
一番话下来,萧岿精雕细琢的面上染上一层挫败感,他的目光投向黑得不见底的天空,喃喃说道:“我没有杨兄的福气。”
“殿下是不想有,还是没有争取?”
萧岿有一瞬间的恍惚,茫然地顿了顿,突然不在意地笑了起来。
“在我眼里,女人……都一样。”说完,他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懿真并未离开,依然坐在通往萧岿寝宫的廊柱下。
她来的时候,细细整理过妆容,重重坠饰下愈加显得身姿单薄。她刚哭过,脸上的妆都花了也不在乎,还在不断地抽泣着。
成为三皇子妃,是所有女子追求的极致。天大的喜事落在她的头上,就像做梦一般,她盼望着成婚这一天早日到来。她无数次想象,作为正妻,她可以身着正红色礼服站在他身边,所有的人都夸她气韵无双,美艳无比。
那场婚典何等豪华。隔着薄纱的红盖头,她瞪大了眼毫不羞涩地看着。牵着她的手的那个人,就是自己一生倚靠的人。那时,她快乐的心涨得满满的、鼓鼓的,快要溢出来了。
洞房花烛夜,她美丽的脸上泛了红晕,紧张地等待着他。想着她以前看见他的模样,霸道跋扈,含着一丝邪邪的笑……
他来了,已是半酣,摇晃着来到她面前,用指尖掂起红盖头。他弯身眯起眼凑近她,烛光映在他漾着笑意的眉目间,耀目光华,令她心跳一阵快似一阵。
她眼波含水,大胆地迎视他。他漫不经心地抬起她的下颏,唇片缓慢地贴上去,低低呓语,诉着她听不懂的话。
“我偏不选你……”
她的心猛一抽,他的吻也似蜻蜓点水。他接着直起身,斜睨了她一眼,便径自出去了。
慌乱之下,她顾不得其他,在后面拽住了他的衣袖。
“殿下要去哪里?”
“得走了,去自己的寝宫。”他说得有点迷糊。
“殿下,这里是咱们俩的寝宫,今夜是我俩成婚之夜。”她试图提醒他。
他避开了她的手:“知道了,过几天再说。”
“殿下去哪里,妾身跟去哪里。”
闻言,他蹙紧眉变了脸色,几乎有了怒意:“我的寝宫你不许进去,听见没有?”说罢甩袖离去,不带半分留恋。
一瞬间,仿佛从天上跌入万丈谷底,她失措地站着,咬碎了一口银牙。
他并不喜欢她,没有任何理由。
那一夜,泪水打湿了鸳鸯枕。
“娘娘。”
耳边恍惚是蒋琛的声音,懿真从回忆中晃过神,抬手拭去挂在脸上的泪珠,不耐道:“不用赶我走,我自会回去的。”
“夜晚天凉,殿下让小的把这个给您。”
蒋琛弯身递过披风,侍女从身后为懿真披上。懿真的手指触到袍面,温温的暖,又似乎凉得没有感觉。就像那个惹她伤心的人,时而心血来潮的好,时而冷漠得入骨入髓。
她吃力地站起来,身子颤抖。马上有侍女上来扶住,她摆摆手,蒋琛会意,上前伸手轻搀了她。
懿真的手放在蒋琛的臂弯,缓缓吐了口气,才道:“蒋琛,你就陪我走回去。”
几人迤逦而行,步子落得缓慢无声。三皇子妃吃闭门羹,不是一次两次了,所有的人都装作无事般,但也表现得小心翼翼。
懿真心里的火缓缓熄灭,她变得悲哀起来,沙哑着嗓子开口道:“蒋琛,你从小跟随三殿下吗?”
“是。”
“你的父母都不在了?”
“是。”
这个沉默寡言的护卫,她总是有意无意去接近。因为他最了解萧岿,离萧岿最近。在这个深宫里,除了跟这名护卫说几句话,她再没有慰藉苦恼的东西了。
“殿下婚前和哪位女子关系最密切?”
蒋琛不慌不忙地躬身,缓慢地说:“小人不清楚。”
懿真心里失望,不免泄气。将披风解下扔给蒋琛,兀自携了侍女进婚殿去了。
那次夜宴休休反常的举动,让柳茹兰心存疑虑。这天,她遣翠红唤燕喜过去。
“燕喜你要说实话,自打遴选皇子妃后,小姐有没有和三皇子来往?”
“回夫人,确实没有。小姐后来生了场病,接着就回老家了。这次老爷接她回来,奴婢一直陪在她身边,连三皇子的影子都没见着。”
柳茹兰暗想:这就奇了。休休在宫内受了惊吓,肯定是碰上了什么人。看她缄口不语,自己也不好问。看来她还是将自己当做外人看待,或者自己平时疏忽她了。
于是她多问了一句:“小姐平日里跟什么人来往?”
“小姐平时和少爷谈得拢,在外只有储天际。别的也没什么人了。”
“储天际……奶娘的儿子?”柳茹兰眼睛一亮,饶有兴趣地问,“人品怎样?”
“去年上半年考上甲科进士,在刑部任主簿,也算是不大不小的官了。书读得好,人又长得俊,在家是孝子。”
柳茹兰被逗乐了,道:“说得十全十美似的,总有点不让人满意之处吧?”
“性子有点犟,有时死脑筋,转不过弯。自从有了宅子,小姐去得勤些。”燕喜见柳茹兰善意,也就如实告知。
“她去的时候,你陪她吗?“
“奴婢只去了一次,大多数是小姐一个人去的。”
柳茹兰听罢沉吟,叹道:“储天际初到江陵,沈家理应给些照应,怎料遭到老爷冷待,我心里一直过意不去。如今老爷不管了,休休整天待在院里也是耐不住。刚才听你一说,储天际倒是一表人才,只要休休喜欢,把先前的烦恼忘了,我倒不会反对两人来往。你好生伺候小姐,有什么异样情况赶紧来禀报。”
燕喜回到萏辛院,观察起小姐来,看她平静如水,看不出任何情绪,便将夫人的叮嘱搁在一边。
这天是陶先生的阴寿,休休起了个大早,照例和去年一样,去城郊寺庙进香。因已知道陶先生不是自己的生父,她没惊动府里的人,只吩咐了车夫在外等候。两人粗略打扮一番,悄悄出了府。
本来约好天际陪她们一起去,刚巧今天府衙内有事要办,天际让她们先行一步,等他办完事,自会去寺庙找她们。
休休宽容地笑笑,还打趣道:“真不巧。我怕你不在,半路窜出只大老虎,一口把我吃了。”
天际并未如以往那样戏谑她,他有丝犹豫,语气有些沉:“嵇大人唤我,好像有要事。”
他不敢说出嵇明佑唤他的真实原由,那位盐铁巨贾刘老爷看中了他,这次是与他一起商议有关相亲的细节。
嵇大人对他恩重如山,他怎可拒绝?
皇家寺庙位于城郊十里外的条山北麓,那里石耸峰翠,重树幽深,风景旖旎,历来是皇亲贵族烧香拜佛的好去处。
彩霞满天,红日照高林,沿路车马行人稀少。行至通往寺庙的小路,山光明净,青山焕发,远处悠悠的钟磬声时隐时现。
说话间,迎面一队车马从容而来,不缓不急。眼看就要和沈家的马车相遇,对方不闪也不避,横在路中央停止了前行。
沈府的车夫骄横惯了,举起长鞭指着对方高声骂道:“长点眼睛看看,这是宰相府的马车,谁敢阻拦?”
对面一阵哄笑声,有人讥诮道:“果然是沈府的,目中无人了。”
又听得有人沉声说话:“这可是三皇子的马车。”
休休和燕喜同在车内,闻言吃惊地睁大了眼睛。细听声音,原来是萧岿身边的侍卫蒋琛。
燕喜瞥了休休一眼,见她已变了脸色,握她的手开始发紧,便道:“撞上三皇子了,咱们别让他。”说完,掀帘吩咐车夫不许退让。
正僵持着,又是一阵马蹄声。但见蒋琛骋马过来,拱手,先自开了口:“惊扰休休小姐了。”
燕喜探出头,冷嘲道:“深山荒林的,想吓死我们不成?你们人马多,我们就一辆马车,避让一下有何不可?”
蒋琛并未答话,眼光投向帘内,重新拱手行礼:“休休小姐,我家三殿下请你过去说话。”
“你家三殿下?”燕喜冷笑,声音刻薄道,“怎么不亲自来请?好大的架子。”
“三殿下说这里说话不方便,烦请小姐去前面亭下说话,三殿下在那边等候小姐。”
燕喜正想顶过去,一旁沉默的休休悠悠开口道:“有劳蒋侍卫回话一声,我跟他之间已无话可说,不必费神了。”
蒋琛回去复命,接着又回来了。
“三殿下吩咐小人,一定要请小姐过去。”
燕喜生气地应道:“不必如此。我们还有事情要办。”说完,吩咐车夫,“我们走吧。”
车夫在前面为难道:“燕喜姑娘,三皇子的马车横在中央,过不去。”
“无赖!”燕喜冲着蒋琛骂了一句。
蒋琛坚持着,面上毫无波澜。
休休无奈,对着燕喜说道:“他要是空闲,大可耗几个时辰,我们倒误了事。听他胡诌乱语几句,我就回来。”
她下了马车,步履迟缓地朝亭下走。山风微拂,她裙上的条条丝带迎风飞扬,萧岿得意的脸庞映在眼中,笑意深沉,愈加变幻莫测。她仿佛已经看见他嘴角的一抹嘲弄。
“不要怕他怎么说,不必理会这些。”她暗自给自己鼓劲,腰板挺得很直。
亭下无人,休休四处张望,走到水潭边的时候,就听见一声轻唤:“休休。”
转头时几缕雨丝飘过,山涧的小水瀑划过无数的流光碎影,萧岿负手站在那里,轻薄的嘴唇已扬起,那双熟悉的眸子望着她,一脸欢悦。
“我在这里等你良久了。”他说。
休休微微地一震,随即就要行跪礼,萧岿无事般弯身搀起她。休休撤身避过,仍盈盈地福礼:“奴婢见过三皇子殿下。”
萧岿定定看着休休也不恼,状似随意地笑了笑:“老熟人了,用不着这么客气。真巧,今天又碰上你。那次夜宴看见你,正想过来说说话,没想到你一眨眼就跑开了。”
提起那晚,休休心里莫名地刺痛。他的脸还是精致得摄人心魄,她竟没有勇气在那里停驻滞留。
转过脸,她迅速地平静下来,淡淡地道:“以后不会再碰上了。”
他似乎没听见,走到她面前站定,眼光投射到她的脸上:“好久不见,你看起来清减不少。”
一句话就让休休的胸腹如被掏空一般地痛。两人距离那么近,他平稳的呼吸声,和着那股熟悉的瑞脑香,搅拌在一起,让她全身瘫软得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好半晌,似是沙哑了声音,她开口道:“殿下找我有何话说?”
他一哂,轻描淡写道:“也没什么话,就是想见见你。”
“见到了?”
“见到了。”
“那我走了。”她转身就想离开。
他拦住她,声音变得急促起来:“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
她感觉莫名,断然拒绝道:“那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他睁大眼,眸间显出一丝惊慌,片刻后竟又笑起来,“你在生我的气对不对?”
她握紧了拳头,声音硬邦邦的:“我干吗要生你的气?我只是怕你,真的好怕你。”
“为什么?”
这是他第二次问她为什么了。
她噎住,不想说,真的不想说了。她只是悲哀地想,他伤得她那么深,却是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还不如不见的好,不说的好。
所有积郁的情绪,憎也好,怨也好,此刻她都无法对着这样的萧岿发泄。
她必须离开他,永远离他远远的。
他自顾自说道:“还记得郊野的那个小山村吗?那里离这儿不远,院子还空着,正是说话的好地方。下月初九我在那里,你要来。”
一阵风拂过,红叶黄花片片落,她下意识地抬头,正好对上了萧岿的视线。他的眸子黑若点漆,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笑意。那一刻,休休觉得自己看见的又是那个多情的萧岿,引诱着她一步步深入……
远处传来燕喜的呼唤声。
她惊醒过来,以异常坚定的语气说道:“抱歉,我不会去的。”
说罢一甩袖,转身。他飞快地拽住她,将她拉至面前,盯着她的眼睛,带着笃定神情。
“你是故意装生气?没关系,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是喜欢我的。”他微笑,湿热的气息划过她的脸庞。
她凶狠地瞪眼,猛地掰开他的双手,逃也似的向前方跑去。
他并未追来,高昂的声音被甩在后面,在空谷中回荡:“你一定会来的!”
寺庙里烟香袅绕,梵音阵阵。
天际进入梁殿的时候,休休已经跪拜了很久。有些晦暗的光照在她身上,她合掌闭着眼睛,脸上透出难以言喻的安宁祥光。天际竟不敢再看她,在她身边缓缓下跪,随着磬音合掌默念。
再睁开眼,休休的眼里迷离似幻,她轻声道:“我想我爹。”
“我也想我爹。如果他在,会教我该怎么做。”他心里茫然。
休休并未听出弦外之音,只是温和地朝他一笑。
寺院的主持陪了休休祭拜完陶先生,缓步走出梁殿。
寺内银杏林荫道口,浓密的树木通体黄成一片,明媚的阳光照射下,衬上清得没有渣滓的天,一直明快到人的心里去。
“主持,佛家常用银杏木雕刻佛像对吗?”休休问道。
主持合掌称是。
银杏高大长寿,而且不招虫,用来雕刻佛像指甲,轻薄如真,从来不损不裂。
“小姐来得且早了些,半月后,将有满树果子,到时候可有收获。接着很可能一夜秋风过后,也就落叶归根了。阿弥陀佛。”主持意味深长地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