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不遇一阵烦闷,替自己辩解道:“我有今日,都说是靠恩师的提携。可到了后来,哪一样不是我殚精沥血拼回来的?尤其是穆氏一族横厉,梁帝软弱无能,朝中风雨如晦、鸡犬不宁,我苦不堪言,谁懂?你口口声声质问我为何隐瞒过去,蓄意杀人,我是对不住你,可我的难处你懂不懂?”
“妾身知道老爷的难处,才不计较过去。可是,老爷非但拆散陶先生一家,还至陶妈于死地。为了让休休死心塌地回来,你又杀了陶先生!为了保住老爷的颜面,他们无辜被害,他们何罪之有?”柳茹兰气得浑身发抖,眼里溅出泪水。
沈不遇也激动起来,含着阴狠说道:“这些人怎样与我无关!我要保的,是整个沈家!沈家的命运、沈家的威望都靠我,我责无旁贷!还有休休,我对她一味忍让、迁就,为了她差点成了整个江陵的笑柄,可她至今都不肯认我,她是怎么回报我的?”
“你教她如何回报你?她恨你,早晚会离开这个家的!”
“与其这样不通情理,我也不认这种女儿,想走就走!”
柳茹兰气愤难当,扬起手。沈不遇并不躲闪,眼神阴鸷地缓慢转过来,柳茹兰颤抖着放下手,覆面哭泣起来。
欣杨一直闷声不响,他扶住母亲,狠狠地瞪了父亲一眼。
这时候,燕喜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一见老爷夫人便大哭道:“小姐……小姐走了!”
柳茹兰惊醒,顾不上擦眼泪,急问:“去了哪儿?”
“不知道。小姐死活要走,奴婢拦不住……”
“报应,报应真要来了!”
柳茹兰哭道,一句话都没和沈不遇说,便拉着欣杨匆匆而去。沈不遇心里又是一阵急躁,挥手示意福叔:“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找!”
原地徘徊了几步,他往书案上猛一击拳,还是一撩袍角出屋去了。
休休独自到了天际的府邸外。
大门紧闭,周围寂静无人。
天色灰蒙蒙的,日光暗淡。她站在树藤下,望着门楣上的匾额,字迹模糊,她的眼睛也模糊。
“天际哥,我来了。卯时一到,你要把我领进门啊……”
此时的天际,正和母亲倪秀娥坐在嵇明佑府里的客厅里。倪秀娥端坐片刻,见四下无人,整了整衣襟,又抚摸头上的荆钗,轻声问:“四宝,娘的头发有没有乱?”
天际目光望着窗外,神思有点游离。倪秀娥又唤了一声,天际才转过脸,茫然道:“娘说什么?”
“出门到现在,我看你傻愣愣的丢了魂似的,有什么事吗?”倪秀娥关切道。
天际讪讪一笑,装作随意道:“没事,娘别担心。”
倪秀娥放下心,开始自我检讨起来:“对了,瞧我这糊涂记性,在这种场合要叫你天际,别叫小名。娘虽来自乡野,这点礼数可是不能丢。咱好歹在大户人家待过,懂得点道理。”
她望了望院子,嘀咕道:“都卯时了,刘老爷怎么还没来呢?”
远远地有鸟声传来,断断续续,凄凄切切。想来人间不会有如此快剪,剪断满怀柔情一腔愁绪。
天际变得恍惚,脑子里是休休失魂的模样,她扑进他的怀中,眼里是掩饰不住的依恋。
“天际哥,卯时一到,我等你,你一定要来。”
那声音潮水似的涌来,又潮水似的退去。天际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
院子里有了动静,嵇明佑陪着刘老爷夫妇春风满面地过来。倪秀娥首先起身,暗暗捅了捅天际。天际猛然睁开眼,定了定神,母子俩含笑迎了出去。
在郊外那个小山村,萧岿百般聊赖地等待着休休。
卯时到了,村外还是没有车轱辘声,他有些急躁,命令随行的贴身内侍去村外瞧瞧。内侍拍了拍酸疼的双腿,委屈道:“殿下,奴才已经跑了四个来回了。您这可是要折杀奴才啊!”
“休得啰唆,赶快去!”萧岿皱了眉头。
内侍领命而去。
萧岿半倚在台阶上,眼睛低垂,睫毛细密地覆盖下一道浅影。耳畔有风吹树叶窸窣的声响,节奏明快。他的睫毛动了动,薄薄的嘴唇抿起。
这段日子以来,他总是喜欢整个人沐浴在日光下,呈半寐半醒状态。在光晕里,他会寻找到那张清秀的含着羞赧的面颊,然后好像可以碰触到一般,一只手无意识地举起,极轻柔地抚摸。然后等着她消散淡化,最后什么都没有。
有时她低眉垂眼,有时她抬眸一笑,纯然没有一点阴影的笑容。
他心里无端地躁动,翻了个身,叹了叹气。
内侍出现了,步子有点慢吞吞的。萧岿感觉失望,拾起一粒小石子,准确无误地击中内侍的靴面。内侍故意夸张地“哎哟”一声,装出龇牙咧嘴状。
萧岿并不笑,无聊地拿竹枝在地上划字。内侍望着不断出现又擦去的“休”字,讨好道:“殿下即将出征战场,忙里偷闲约会休休小姐,算抬举她了。她要是不来,奴才去宰相府逮了她,要她好好伺候殿下。”
萧岿双目陡然一横,竹枝甩在内侍头上。内侍这回真吃痛,不敢再说,慌忙垂立一边。
时间在慢慢过去,灰蒙蒙的天空透出太阳,日头向头顶移动。
萧岿站了起来,日光将他的身影拉得波动不定。他的内心也起了小波动,声音极细,面上还有一丝怅惘。
“她要是真不来呢?”
一旁本来手足无措的内侍,忙应道:“殿下想要的,谁敢不依从?那是休休小姐的造化,一般人做梦都盼不到呢!”
萧岿满意地点点头,嘴角再次荡漾起自信满满的笑意。
又过了良久,日头在头顶高照,村外终于传来车轱辘的声音。内侍耳尖,喊道:“殿下,来了,来了!”
萧岿霍然起身,阳光映着他的脸,孩子似的甜蜜地笑着,连瞳孔都是晶亮的。
车轱辘声由远而近,不多时,一辆极为普通的马车出现在他们面前。驾车的是个农夫,马车破得连个帘子都没有,就这样晃晃悠悠从容地从萧岿面前经过。
萧岿望着马车远去,神色渐渐变得沮丧,他发狠地踢了一记皇家精雕细琢的车架,生气道:“不等了,回去!”
天际如坐针毡。
日头穿透树荫,照在地面一片斑驳。他仿佛看见休休孤零零地站在阳光下,单薄的身影隔着日光,忽长忽短,渐渐模糊。
母亲和刘老爷夫妇谈得正欢,时不时发出很得体的笑声。她本来就健谈,很容易拉近人。此时天际却显得不耐,甚至盼着相亲快点结束。
“几时了?”他问倒茶的女用。
女用告诉他卯时快过,他中了魔似的,突然站起身。厅里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倪秀娥停止了说话,疑惑地抬起眼。
嵇明佑早已察觉到异样,一直不动声色地盯着天际,此刻断喝道:“干什么去?”
天际不应答,朝嵇明佑深深一躬,又朝刘老爷夫妇深深一躬,嘴里说声“抱歉”,便撒开双腿奔出了客厅。
倪秀娥大惊,哂笑着屈膝施礼,高喊着儿子的名字,小跑着追了出去。
卯时已过。
休休坐在门外,眼望着天空,逼回了酸涩的眼泪,心间虽仍然失望,却忽然安定了下来。
“没什么好哭的。天际哥没要我,是我不配。命就如此,我认了,该离开江陵了。”她苦涩地笑了笑,缓缓站起来,独自就这样默默离开。
“休休!”
天际的声音。
她蓦然抬头,眨了眨眼,似乎此时此刻才明白天际真的出现了。她望定他,等着他慢慢走近,不安地、不确定地等待着。
天际满额是汗,紧绷的脸却缓和下来。他伸手抓住休休的手,第一次温柔地袒露自己的情绪。
“记得小时候我向你爹发过的誓言吗?我要娶你。这是我此生最大的愿望,到今日,还是没有变。愿望就在眼前,它就要实现了,我怎么会白白放弃?休休,卯时已过,你还愿意嫁给我吗?”
说到这里,他鼻子一酸,眼里有了湿意。休休不言语,抬袖轻轻拭去他额头的汗珠,将头缓缓倚在他的肩上。天际不由得粲然一笑,搂住了她。
两人静静地拥抱在一起。
沈不遇、柳茹兰等人恰好寻找到此,见此情景,全都愣在那里。
倪秀娥急匆匆追来,老远便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半晌,她心境一闪,躲进了墙角边。
天际的府邸。
休休和沈不遇对峙着。她神色冷漠,连正眼都不想去看他。当她离开沈府的那一刻起,便不再惧怕他了。
沈不遇满脸怒意,斥道:“你离家出走,胆子也太大了!我好歹是你的父亲,没经过我的同意,竟敢自作主张,为所欲为!”
他原本在倪秀娥面前同意两人交往,是为了顺利说服休休回江陵。后来因为休休的身世暴露,加上朝中诸般要事,他倒把储天际给遗忘了。结果一疏忽,无端地生出枝节来。
休休丝毫不惊慌,冷笑道:“我的父亲早死了,死在你的手里。他养育了我十六年,却是替害他全家的人养育。天理循环因果报应,该是我为他尽孝的时候了。”
“你为一个死去的人尽孝?”沈不遇阴沉道。
“我不止尽孝,我还要赎罪,替所有死去的人赎罪。”
沈不遇顿时哑口无言。
今日的休休已非当日的休休,她不再为他左右,他也无力去掌控。他们是父女,彼此间横着一条鸿沟,他跨不过去,她恨他,自然不会迈近一步。
这就是事实。
沈不遇感觉自己败得一塌糊涂。他自认聪明绝顶,能够纵观局势,看透人的心思,然而,在萧岿那里,他第一次败了。这次,是第二次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