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着,在殿门前白玉地砖上稍整衣装,然后跨步入内。
从管事房那里出来一路至此,一路上偏偏不见平日里那些最喜欢凑在一起聊天的宫女或者是小太监,他就已经知道,这一切都是那位高高居于龙椅之上的皇帝陛下所为。
樊洛入殿,看着不远处站在高高的台阶上那个和自己差不多年龄的人,不语。
对方亦是一言不发,躺在巨大的龙椅中,扶额,垂首。
安静的大殿里只有不时穿堂而过的风时时作响。
“朕让人在皇宫里翻来覆去找了你很久很久”,年轻的皇帝抬起头,露出那张苍白病态的脸,看着樊洛,一字一句地说着。
然后说着说着,突然又笑了起来。
“若是你再不出现在我面前,朕险些以为,你要逃出这座城了。”
樊洛深深吸入腹中一口气,身子微微前倾,拱手说道:“我只是去北城看了看城墙,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那道城墙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些青砖破瓦,也值得你年年这个时候都不惜偷偷混出宫去看一眼!”
听了这话,樊洛瘦小的身躯突然挺直了腰板,正迎上皇帝的目光。
“青砖破瓦在皇上眼里可能真的没有什么意思,可对于我,没有了那些染着血的青砖破瓦年年月月等在那里,活着才真的没意思了。”
年轻的皇帝听了这话,又想起樊洛的身世,无奈,片刻后问道:“你可还曾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祭日。”
“谁的?”
“当年守城的数万军官”,樊洛说到这里,语气一滞,然后带着骄傲的神色继续说到:“还有家父!”
皇帝陛下听他说完这些话,然后端起手边一盏热茶,等候半晌却再不闻樊洛说话。
“你好好想想,就这些人吗?”
樊洛抬头,拧眉思索了好一阵子,才又苦笑着回答:“皇上,那和尚可是北魏的人,那些战死在我楚国的唐、魏两国兵马,实在不值得祭奠!”
啪——
樊洛看着脚下的茶碗碎片,沉思。
皇帝一步步走下台阶,走到他面前,语气威严:“你忘了那日病死在都城的先皇。”
“不对!”
樊洛的头微微摇着,看着地面,一声声“不对”,像是蝉鸣。
“哪里不对?”
皇帝陛下看着樊洛,认真的问道。
樊洛抬头,看着眼前人的眼睛。
“时间不对,先皇应早在魏兵入城之前就死去,也许就是唐兵入城埋伏起来的那天。”
“地点不对,我到现在都一直以为,先皇那天应该还在批阅奏章,临死前也还在处理战事。”
樊洛一口气说完了话,然后看着司徒无颜,这位当今的楚国皇帝,说出了心里最后一句话。
皇上,从您想要篡夺那张椅子的第一天起,一切都已经不对了。
司徒无颜冷哼一声,右手向身后腰间伸去。
樊洛闭眼,想象着一把即将挥下斩掉某个多嘴头颅的剑,然后在心里祈祷,只希望那把剑好歹来得快一点。
然而手里接着的东西却轻得像一张纸,因为那本来就是一张纸。
可是樊洛睁开了眼睛,这片纸就变得无比沉重。
因为那是一封信,不论是明黄色的信封,还是纸上朱红色的“长安”二字,都在说明一件事情。
这封信,来自那个世间最强大,亦是最不可一世的国家——唐。
司徒无颜站外窗边,没有说话。
樊洛犹豫再三,还是没有打开信封,走到司徒无颜身边,陪他看着窗外的风景。
窗外是皇宫御花园,此时,那位长公主司徒乐,正带着舒宁宫的丫鬟们站在鱼池旁喂鱼。
司徒无颜瞥了他一眼:“不拆开看看?”。
“该知道的,总会知道,不该知道的,我没兴趣知道。”
司徒无颜看着像是很满意他的回答,微微点头。
“太聪明了不好,朕要你记住这句话!”
“皇上”,樊洛站在那里,神情专注地看着鱼池。
“您是愿意做一只蠢笨的池鱼,看似聪明的由人喂养,却终身不得逃脱,还是愿意做一只聪明的燕雀,虽然劳累却终日逍遥自在。”
殿内无言。
殿外鱼池旁,司徒乐正在和侍女聊天欢笑,突然从池子里冲出一只大鱼,一口吞下刚才正在吃食的小鱼。
也许是游鱼击水的声音太大,岸边芦苇从中惊起一只麻雀,却一头撞在飞檐上,昏死在地面。
“朕只是好奇,我在这皇宫之内终日勾心斗角,才有我如今的所作所为,你却比我更聪明,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
“臣……不知”
哈哈。
哈哈。
司徒乐听到声音,抬头只见到那处的窗口空空如也。
他们在殿门。
樊洛背对着司徒无颜,然后转身。
“皇上,真的不用送了,再送,我怕您真的舍不得我走了。”
司徒无颜皱眉,背在身后的手紧紧的攥着。
“今日殿上的事……”。
“皇上找我来商榷祭祖之事,再无旁言。”
司徒无颜一笑,回殿,留下一句话。
“君君,臣臣”
樊洛走下台阶,看着那扇关闭的店门,躬身行礼。
“父父,子子”
……
天已经黑了,管事房里,该睡着的人还在梦里,该清醒的人却依旧醉着。
樊洛一脚踢开刘公公的房门,然后看了一眼刘公公脚上染了些尘土的鞋子,忿忿而入。
他极度粗鲁的将刘公公横躺在床上的身体推开到一边,然后把刘公公怀里抱着的酒壶放到桌子上,一边喝一边说起来。
“我怎么做到的,你说我怎么做到的!”
“在宫里这么多年了,你一抬眼,我就知道你要说什么,还问我怎做到的?”
“是是是!我知道你篡位是因为被人逼着要救这个国家,我也知道我们那位先皇当时的打算是拼尽了全城人的性命来死磕北魏,可是你怎么就杀了他呢?”
樊洛还在喝着闷酒,指着墙壁骂着。
刘公公闭着眼,下床,关了房门,又走回去倒在床上。
梦游?
樊洛为自己心里的想法着实暗笑了一阵。
然后他脱鞋,上床,躺在床上看着房梁说话。
“十岁那年你带我入宫。他们兄妹,是我在宫里认识的唯一的朋友。”
“后来一天晚上,他拉着我喝酒,喝醉了,一边哭一边告诉我,当年是有人让他把一包药放到他皇帝老子的酒杯里,可是第二天酒醒了,他却丝毫不知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告诉我了。”
“等到他父亲死了,那些人在朝中立他为储君,和大唐结盟,他来做一个傀儡。”
“十五岁那年,他登基,前一天晚上,他的皇叔走到他的床边,手里拿着一把剑,然后被躲在床下的我一剑刺死”。
“还是那一年,冬天,我让他在宫中设宴,然后在他身后,用剑逼着他,亲手杀光了所有想杀他的人,结果到现在,他看着我的眼神,永远都像是看着陌生人一样……”
樊洛说着,然后闭眼,又看见司徒无颜今日殿上那双冰冷的眼睛,然后一笑,问道:“你说我做的对吗?”
刘公公的鼾声从一边传来,没有回答
“那你说,我爹是个什么样的人”
刘公公翻身,一只手搭在樊洛身上,那只手,冰凉的没有一点温度,可樊洛并不害怕,因为他从小,就被刘公公照顾着长大。
那只手,慢慢的举起一根手指。
是拇指……
“你的意思是,他还算是个好人?”
刘公公在梦里不知梦到了什么,笑着点了点头。
一个好人,他的儿子就算犯了再大的错也应该是个不算太坏的人,这个牵强到一定地步的借口或者理由樊洛在心里重复了几遍。
因为自己所作所为而惶惶不可终日的少年终于放心,然后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