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她没有家,只有一个他,那个“他”就是萧军。最初是他把她救出苦海,是他给了她重生的机会。他给她的恩典,就像是上帝给予大众的福祉一样。她那么虔诚地爱着他,不忍心打碎一切。除了忍气吞声、忍辱含垢,她又能怎样呢?她只是一个弃妇,有什么资格去与其他女人争风吃醋?无论是在身世上还是在个性上,她都有最致命的一击,这也难怪当初那个英雄如今那么有恃无恐、堂而皇之地对她“不爱便丢开”了。
在她那小小的世界里,他曾经给她温暖和关爱,他曾经那么懂她,怜惜她。然而懂得与不懂只是一步之遥,如今他已经不再懂得她了,也不再想要去看明白她了。
或许幸福或者悲伤全在懂与不懂之间吧。他们两个人从最初的贫贱相依到最后的渐行渐远,那个曾经给了她最大欢喜的男人,如今只能给她带来最大的痛苦。她只能把这种痛苦当成一种动力,在上海的那段时间,她拼命创作,那一度成为她创作的黄金时代。
与蓝天碧水永处,永隔于世
对萧红来说,她的文字就是她的内心。虽然柔弱,但是她并没有屈服于悲惨的命运而自艾自怜,她坚持了自己的信仰,用她手里握着的笔,为自由和解放而斗争、探索,这不仅是为了当时正处于危难之中的民族,更是为了历经不幸、遭遇痛苦的自己。所幸她在爱情失意的时候遇见了让她怀念一生的恩师鲁迅。她是在1934年11月30日的时候见到鲁迅的。从那时候起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她跟萧军两个人经常去鲁迅家里做客。这两个好学上进的年轻人深得鲁迅的赏识,在他的提携之下,他们的文学成就突飞猛进。然而就在文学创作成果丰硕的时候,他们的感情也到了几近崩溃的边缘。
许广平曾经在《忆萧红》一文中写道:“中等身材,白皙,相当健康的体格,具有满洲姑娘特殊的稍稍扁平的后脑,爱笑,无邪的天真,是她的特色。但她自己不承认,她说我太率直,她没有我的坦白。也许是的吧,她的身世,经过,从不大谈起,只简略的知道是从家庭奋斗出来的,这更坚强了我们的友谊。这时萧红先生无法摆脱她的伤感,每每整天耽搁在我们的寓所里。为了减轻鲁迅先生整天陪客的辛劳,不得不由我独自和她在客室里谈话,因而对鲁迅先生的照料就不能兼顾,往往弄得我不知所措。也是陪了萧红先生大半天之后回到楼上……”
萧红为什么会需要许广平陪个大半天呢?这个女人明明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事业。即使如此,她也有她自己心酸的感情苦恼。她不知道该向谁倾诉,也不知道能够如何发泄。好像连文字都无法再帮她的忙,不能排解她的痛苦了。于是她除了整日逗留在鲁迅家里,烦劳许广平整天陪着她之外,别无他法。
那段时间,“二萧”的感情已经出现了很大的裂痕。萧军明目张胆的移情别恋深深地伤害了萧红,让她日渐衰弱憔悴。最后她终于在朋友们的劝说之下,选择与萧军分开一段时间。1936年7月,此前曾经有过一次短暂的离家出走经历的萧红远去了日本,一边疗伤一边创作,并且在心里期盼此次远行能够营造出别离的空间,用以挽救濒临灭绝的感情,而萧军则去了青岛小住一段时间。
萧红以为两个人暂时的分开会带来小别胜新婚的激情,但是她失望了。在日本的时候,她对萧军充满强烈的思念之情,她常常给萧军写信,在所描述的一些生活细琐之事里表达自己强烈浓郁的爱恋。可是萧军对此不以为然,也并不珍惜。在萧红离开之后不久,他便又有了新欢,并且这一次更是变本加厉。
当时萧军的朋友黄源的妻子许粤华刚从日本回国不久,萧军对她一见钟情,两人便迅速堕入爱河。这一次和他之前几次婚外情有着绝大的区别,因为前面几次几乎都只是他一个人在发情,一个巴掌拍不响。而如今却是“你有情,我有意”,因此他的爱终于修成了正果,顺利地与对方珠胎暗结。
当萧红好不容易在海外给自己寻找到一个精神的出口,逐渐忘记过往的伤痛的时候,她根本不知道在后面等着她的是更大的伤害。
她孤独地从日本流亡回到上海,本想与多时未见的爱人叙叙思念之情,可是她却见到自己心爱的男人正在忙着照顾他那个刚刚做完人工流产的情人。
他曾经是她的天,是她这片小小的世界的主人。她依附于他,眷恋他,舍不得他。可是,如今这天已经摇坠坍塌,她没有办法不离开了。感情碎了就是碎了,即使再怎么努力去维护和修补,也无法把那些裂痕一一修复完善。她只是一个期待爱情、渴望温暖的小女人,但是如今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她最终决意要离开他的世界,并且带着他们的骨肉毅然选择再一次流亡。当她做出这样艰难的决定的时候,当她决绝地抛下这些话的时候,她的心已经碎了,再也无法回到过去。如果不是已经对那个男人绝望至极了,她又怎么可能忍心带着他的骨肉离开?
何况导致她做出这样的决定的原因,不仅是因为萧军的滥情有了结果,更多的是因为他对她的人格伤害和打击。男人一旦不爱一个女人的时候,在他眼中这个女人便是一无是处,卑微得没有任何尊严。而这样的事情又是萧红极其不能容忍的,何况她是一个文学神话。
萧红选择去北京,避开萧军,但是即使在分开的这段时间里,她仍然坚持给他写信,细腻的她无法相信两个人的感情从最初的艰难走到如今真的可以这样轻易断掉,在信里她将自己的内心染成了黑色:“我虽写信并不写什么痛苦的字眼,说话也尽是欢快的话语,但我的心就被浸在毒汁里那么黑暗,浸得久了,或者我的心会被淹死的。我知道这是不对,我时时在批判着自己,但这是情感,我批判不了。”
即使失望透顶,但是她依然深爱着他。即使最终选择离开,但是她仍旧对他充满深情。
萧军曾经这样形容他与萧红的关系:健牛和病驴。如果是共同拉一辆车,在行程中,总要有所牺牲的,不是拖垮了病驴,就是要累死健牛,很难两全!若不然,就是牛走牛的路,驴走驴的路……
各走各的路,注定只有这个结局。
在这场原本就不平衡的爱情里,萧红要么是被萧军努力保护的弱小对象,要么是他发泄怨恨的出气筒。他不仅对她不忠,情感出轨,同时还对她动粗。
梅志女士即胡风先生的夫人,曾经在1984年写过一篇《“爱”的悲剧——忆萧红》的文章,在文中她提到一次“打人事件”:“她去日本不久,鲁迅逝世了。这年冬她回来了。萧红心情非常好。在一个刊物邀请的小宴会上,她是那么情绪高昂。可惜这时间太短暂了。后在一间小咖啡室相聚,萧红夫妇也来了。萧红的左眼青紫了一大块,她说:‘没什么,自己不好,碰到硬东西上。是黑夜看不见,没关系……’一旁的萧军以男子汉大丈夫气派说:‘干吗要替我隐瞒,是我打的!’萧红淡淡一笑说:‘别听他的,不是他故意打的,他喝醉了酒,我在劝他,他一举手把我一推,就打到眼睛上了。’萧军却说:‘不要为我辩护……’”
萧军对自己动手打人的事情一点隐瞒都没有,如此直白裸露地展现在朋友面前,丝毫不为萧红着想。
又有一次,萧红对聂绀弩大吐苦水:“我爱萧军,今天还爱,他是个优秀的小说家,在思想上是同志,又一同在患难中挣扎过来的,可是做他的妻子却太痛苦!我不知道你们男子为什么那么大的脾气,为什么拿自己的妻子做出气包,为什么要对妻子不忠实!我忍受屈辱已经太久了……”
晚年,萧军回忆萧红:“作为一个六年文学上的伙伴和战友,我怀念她;作为一个有才华、有成绩、有影响的作家,不幸短命而死,我惋惜她;如果从‘妻子’意义来衡量,她离开我,我并没有什么‘遗憾’之情!……也许可以这样说:在文学事业上,她是个胜利者!在个人生活意志上,她是个软弱者、失败者、悲剧者!”
是的,萧红就像萧军所描述的那样,在个人生活意志上,完全就是一个失败者。她不仅没有一点自省的能力,也没有一丝分辨爱恨的智慧。可是我们能够责备这个因为从小缺爱的柔弱女人对爱情的渴望与向往吗?她完全无法忍受感情的空窗期,就像是一个没有了男人便活不下去的恋爱狂,但是她一次比一次更加匆忙地投入所谓的爱情,却一次又一次地对男人失望,这些经历一次比一次更加令她失望和痛苦。
萧红离开萧军之后便不顾一切地投入到端木蕻良的怀抱,她根本顾不上当时自己正怀着萧军的骨肉,便与端木蕻良于战乱之中匆匆完婚。他们的婚姻极其质朴,但是也很轰动。她对他或许不是爱情,只是依恋。作为一个没有男人就无法支撑下去的女人,她再一次选择从一个男人那里毫不犹豫地逃离到另一个男人这里。她的不理智与随意,其实跟她多年来的颠沛流离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如果不是因为从小缺爱,她不会那么渴望温暖;如果不是因为曾经被抛弃过,她不会那么急速地抛弃那个如今已经不爱她的人转身投入另外一个她根本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他是否爱她的男人怀里。
她是一个悲剧性的女人,一生总是挣扎在各种痛苦里,然而这就是她独特的魅力。男人们往往对脆弱的女人更加有好感,因为那个时候他们可以在她面前展现作为男人的威武和勇猛,于是便对她产生无限的怜惜与呵护。
乱世之中的爱情就像是短暂的樱花,人们还没有感受到沁人心脾的花香,它便已经陨落了。
1940年1月底,因为战乱不休,萧红随端木蕻良离开重庆,飞抵香港,暂时住在九龙尖沙咀乐道8号。一年之后病弱的萧红听从史沫特莱的建议到香港的玛丽医院做全面的身体检查,才发现自己患有肺结核。于是,萧红于1941年10月份开始住院打空气针进行治疗。因为在医院受到冷遇,她于11月底返回九龙的家中养病。12月8日,太平洋战争爆发,九龙陷于炮火中。当天,柳亚子先生应萧红之约,到九龙乐道萧红住处去探望她。次日,端木蕻良和青年作家骆宾基护送萧红从九龙转移到香港,住进思豪酒店。其实当时端木和萧红的经济状况十分糟糕,他们基本上支付不起萧红昂贵的医药费了。
1942年1月12日,日军占领香港。萧红的病情也随之加重,她再一次被送进香港跑马地养和医院,但是却遇到了一个庸医,因为误诊而错动喉管手术,致使她不能饮食,身体衰弱至极。15日,端木蕻良和骆宾基只好将萧红转入玛丽医院。刚住进医院的第二天,萧红的精神便有所恢复,她在自己清醒的时候在纸上写下:“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下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
21日,玛丽医院由日军接管,萧红又被送进红十字会在圣提士反设立的临时医院,可是就在第二天,她便与世长辞,就在战火纷飞之中,异地他乡,她一个人寂寞地离开了人间,享年仅仅三十一岁。这位没有受过高等教育却有着奇异写作天才的女人,一生都徘徊在悲凉的命运之中,她穷其一生追寻的爱情最终没有实现,而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也都不在身边。她在活着的时候便已经很悲惨,而死的时候竟也如此凄凉,当她知道自己将要离开人世的时候,她仿佛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魁梧的身影正朝她走来……
他曾经像天降神兵一般,勇猛地出现在她面前,替她阻挡洪水的灾难,洗去她心灵的创伤。这段神奇的相遇,一直被后人纷纷称道,它就像是一部英雄救美的传奇,让人们不能不相信奇迹有时候也会莅临人间。萧红一个人在香港病逝,弥留之际,竟然还曾经幻想过,如果这个时候,三郎还会像过去在哈尔滨那样勇敢地站在她面前,他一定会奋不顾身地救她走,就像那次她在医院生完女儿之后因为没有钱而被医生拒绝医治导致病情加重,他发出愤怒的咆哮一样。他是她的守护神,是她的天使,亦是她一生最深爱的男人。每一次他的出现,都会拨开她身边的乌云,让她看见一片湛蓝的天空,那上面甚至还有点点白云。在她短暂的一生中,她经历风霜雨打,却也见过最瑰丽的彩虹。或许,唯一的遗憾便是因为好强的个性、执着的理想而失去自己美丽的爱情吧。
那个曾经坚定走出家门追求幸福的勇敢女人,那个在逃离的路上落魄不堪的可怜女人,那个不止一次被同一个男人欺骗甚至抛弃的傻女人,那个曾经在医院的产房里讨食的悲苦女人,她就是文坛上的一颗璀璨星星,一直在散发着微弱的光芒,试图用那点柔和的光来温暖自己冰凉破碎的心。她把她的孤独深深地埋进自己的青春里,把自己的苦痛全部努力地咽下。
她是一个弃妇,独特的弃妇。是她颠覆了传统意义上的“弃妇”,是她让这个词不再那么悲凉,反而滋生出一丝光芒与美丽。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即使成为弃妇的时候,依然魅力十足。她不止一次被抛弃,但是却始终没有倒下。坚韧的她像是墙角边傲然生长的杂草,有着极强的生命力。每一次困难逼近,濒临绝望的时候都是她焕发精神、积极向上的时候,也正是那个时候,她才显现出无与伦比的美丽,而那份绽放在绝境之中的美丽让她看上去是那么动人,吸引了无数为她驻足停留的人。即使被命运捉弄摧残,但是她依然楚楚动人;即使岁月淘洗了她所有的青春与激情,却永远带不走她身上的灵气。一个在年轻的时候,就因为未婚先孕并且遭到遗弃的女人从那一刻起便已经过早衰残,然而她却没有死,反而是更加坚定地活着。这个凄惨女人的短暂一生,像一朵美艳的烟花,即使转瞬即逝,却已经深深地刻在人们的脑海里。
她的生命里最关键的一个词叫作“流亡”,至死她都在流亡的旅途之中,并且死于流亡的过程之中。在她短暂的人生旅途年之中,她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在流亡,首先是因为抗婚而从东北呼兰河故乡离家出走,接着又因为情感受挫而逃亡海外异国,最后因为家国的沦陷,一路流亡,直到北回归线上的香港。每一次她都是带着一个未出世的孩子逃亡到下一个男人那里,不能不说这真的是莫大的讽刺与折磨——与自己的亲生骨肉分离,无法尽一天为人母亲的责任。
最终,她永远地留在了香港的浅水湾里,一生的漂泊与孤独终于有了着落和归宿。
戴望舒对萧红的死感慨颇深,还特意为她写了一首诗——《肖红墓畔口占》:
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
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
我等待着,
长夜漫漫,
你却卧听着海涛闲话。
萧红——“民国四大才女”之一,她是一位极具传奇性的大人物,她一直处在极端苦难与坎坷之中,可谓是不幸中的更不幸者。然而这个柔弱的女人在她短暂的一生之中经历了反叛、觉醒和抗争。她一次次与命运搏击,她的一生是在苦难中挣扎、抗争的一生。可是,如今这个一生充满传奇的女人却如此安静地长眠于海湾之中,聆听着大海的每一声呼啸。从那一刻起,她便与蓝天碧水永处,永隔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