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个靠给报社卖文为生的女人,萧红实在是没有什么办法来帮助自己解除现在的困境。她拿不出那么多钱还给旅馆,但是又无法出去寻找帮助,何况她也并不知道究竟可以到哪里去寻求帮助。她毕竟是一个濒临预产期的孕妇!无奈之下,萧红便写信到哈尔滨《国际协报》,向副刊编辑裴馨园发出求助的请求。当时的萧红,在当地的文学圈内也有小小的名气,即使她没有受过高等教育,但是她的写作功底深厚,已经表现出来卓绝的写作才华。报刊上也常常刊登她优美的文章。
“文人相轻”有时候并不一定是真理,在这种情况下,更是患难见真情。裴馨园一接到萧红求助的信件之后,便立即到旅馆看望萧红,关心她的身体状况,询问她的处境,并且想办法帮她解决困难。但是,报社也没有那么多经费可以拿出来帮萧红垫付所欠下的巨额债务,于是只能暂时使用缓兵之计。其后,孟希、舒群等文学青年也先后到旅馆去探望身体虚弱的萧红,并且与她聊天,尽量排解她的忧虑,缓解她精神上的紧张和压力。同时,裴馨园还多次派萧军到旅馆去给萧红送书刊报纸,并且叮嘱他好好照顾萧红。
萧红和萧军相遇于一间霉味刺鼻的小旅馆中,那个时候的她面色苍白、孤立无援、奄奄一息。而他的处境其实也比她好不到哪里去,作为一个报国无门的文学小青年,他穿着简陋,有才却无处可施。然而这个短小精悍的男人却吸引了萧红的注意力,尤其是当她知道他就是那个报上连载的小说《孤雏》的作者的时候,呆滞的双眼便流露出一丝惊喜,顿时她整个人都像活过来了一样。那是她很喜欢的一篇小说,之前看的时候便已经深深印入脑海里。此刻,在如此窘迫的情况之下竟然还能够遇见自己想要见的作者,她内心无疑是欣喜的。她很热情地邀请三郎——萧军的笔名——坐在旁边,想要好好地跟他谈一谈。终日憋在小房间里的萧红,仿佛是遇见了知音好友一样,她突然发现此刻自己想要说的话很多,想要聊的内容很多。那是一种遥远的相知,而今却如此靠近。
这是萧军第一次到旅馆看萧红,也是他们第一次面对面地交谈聊天。可是当萧军看到萧红的处境如此艰难时,他的内心很纠结,甚至产生了一种无助感。在他们的交谈之中,他总是心不在焉、坐立不安,并且不停地站起来又坐下,内心充满焦虑。他不知不觉中对眼前所见到的这个臃肿的女人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亲切感和怜惜情。虽然当时她的精神很差,而且穿得破旧不堪,整个人的身形都有点扭曲了。但是她眉宇之间流露出来的文学气质,却是一点都无法掩盖的。尤其是她自然的谈吐,听上去颇有哲理。
当萧军快要离开房间的时候,无意之中瞥到萧红摊开放在桌角上的一张信纸,那信纸上面写着稀疏的几行诗句:
春 曲
那边清溪唱着,
这边树叶绿了,
——姑娘啊!
春天到了。
这几行显得有些稚嫩的诗句一下子便吸引住了萧军的眼球,使他的心灵受到强烈的震动。那宛如火苗一般的诗句里饱含着一股强烈的艺术感染力,让人不知不觉便陷入其中。仅仅是那一瞬间,萧军仿佛读懂了萧红所有的心酸和痛楚,那一刻,他仿佛看见她晶莹剔透的心流露出来的一处处裂痕,他多么想抚平她内心的创痛,把她从魔窟之中拯救出来。那个时候,萧军已经在内心里坚定地把拯救萧红作为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了。萧军对这个女人,多多少少是充满怜悯和爱惜的。只是,他除了在语言上给她宽慰,并且努力陪在她身边,帮她排解忧虑之外,实在是也拿不出那么多钱来帮她还债,给她自由。
然而萧军毕竟是一个强健的男人,他充分利用自己的优势去为萧红争取了很多权利。他叮嘱旅馆的老板对萧红好一些,不能够虐待她,她的其他一切费用全部由报社出。这样的男人,即使在落魄的时候,也不忘记显示自己的男人威风。他的理智和机警让人佩服,同时他的勇气与善良也是那么地让人心动。
萧军一眼便能够看出来,对面那个蓬头垢面的大肚子女人不是一般的女子,她身上流露出迷人的才气,那是她刚刚展露出来的文学才华。正是这股才气深深地吸引了这个东北大汉,并且让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拯救这个女人于水火之中。
张爱玲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是的,他懂得她的处境,知道她想要什么,对她产生了一种怜爱。而她,仿佛也是懂得他的,更多的是钦佩和敬爱。第一次在那个狭小肮脏的旅馆房间里相遇,自己落魄不堪的处境被他全部看见,可是他丝毫没有嫌弃的意味,并且还如此大义地站出来替她说话撑腰,还常常来陪她作画读诗。萧红的心里,或许对这个男人,早就是一见钟情,一下子便爱上了。他能够给漂泊在外的她厚重的安全感,他让她看到男人强悍朴实的一面。那仿佛是漫长黑夜里寻寻觅觅的人突然闯入了自己的视线里,又犹如从天而降的天使。
对于这个被未婚夫离弃并且困居于小旅馆的女人来说,她的“春天”已经不知不觉来临了。悲惨的处境以及无望的未来,随着这个男人的不期而至顿时变得充满希望和光明了。
萧红自从离家出走之后几经波折,颠沛流离,历尽困难,几乎没有感受到一点点温暖。而萧军的出现让她仿佛看到一丝希望的光芒,即使这道光显得如此微弱,却依然能够让她感觉到身上暖暖的。这个身体柔弱、感情脆弱的小女人,极度渴望温暖和爱,她的那种渴望甚至超出常人对爱的需求量的很多倍。
远走他乡,其实不只是一种对包办婚姻的反抗,一种对封建思想的抵制,一种对父权压迫的反击,更是一种对自由的向往和期待。这个女人注定在远走他乡的遥遥之路上历尽艰辛万苦,因为自由与爱情注定是一对悖论存在。她想要自由,但是又渴望爱情,所以她注定要承受更多的苦难和折磨,并且苦苦煎熬挣扎。
她就像是那冲破现实,最后选择出走的娜拉,可是她在逃离的时候并不知道,前方等她的只有两条路:其一是死亡,其二是回归。出走之后会遇到各种灾难和困苦,作为一个柔弱的女人,她无法扛起,不能跨越,最终香消玉殒。或许会遇见另外一个男人,而这个男人刚好强大到可以拯救自己。但是,这本身就是一种回归。她从一个男人那里逃跑出来,如今又跑到另外一个男人怀里,就像是循环往复,无法终止一样。只是,男人不一样,过程也不一样。然而,命运却似乎无法更替,一样是那个轨迹。
萧红和萧军两个人最初的关系本身就有点传奇色彩,仿佛是命中注定一样,又像是偶然。他是一个自信自强的充满大男子主义的男人,他是那么想要去努力保护自己的女人,用一切办法把她挽在自己的腋下,不让她受一点点伤害。他是作为一个英雄而出现的,同时很想要努力地把这个角色一直扮演下去。他同情她的悲惨遭遇,作为一个同样是贫困落魄的文学青年,他更加懂得她心里的期待以及渴望。他爱惜并且欣赏她的奇异才华,萌发了一种想要和她一起浪迹天涯的心愿。
爱有时候真的很单纯,一个眼神和动作便能够诠释一切。其实爱真的没有那么狭隘和自私。萧军作为一个大男人,也许他没有那么细腻,感受不到萧红对他的依恋和期待,可是他不知不觉已经深深地恋上了这个女人,而且丝毫不在意她肚子里正在孕育着别的男人的骨肉。爱情纯粹得仿佛可以摧毁一切,包括现实的悲凉无奈与重重困难。
为了爱的缘故
就这样,即使是在不安的乱世之中,两颗年轻的心却勇敢地聚在了一起,渐渐拨开滚滚乌云,避开电闪雷鸣,独自享受那一抹温暖的阳光。
萧红和萧军两个人接触的时间长了便日久生情,互相产生爱慕之情。他们之间已经形成一种默契,不需要言明一切,便已明了。
这个勇敢的“娜拉”出走之后,即使历尽艰难,竟也没有堕落或者衰亡,而是被英雄拯救于苦海之中。可是她并不知道被拯救之后,是进入一片新天地还是又循环遁入同样的时空。萧红是一个精神独立、有着自己的思想的新文学女性,但是她却在个人情感上极度依赖男人,并且轻信男人。她好像不会辨别真伪,也无法感知对错。每一次都是在极度落魄的时候,一头扎入男人的怀里,选择安稳地躲在他们坚实的臂膀之中,试图通过那短暂的安稳来让自己享受一丝愉悦与欣喜。
在这样危急的时刻,闯入一个强大的男人,他像英雄一样从天而降,从此便成为她的救世主。她只是默默地选择接纳并且崇拜,此外别无其他。
爱一个男人或许首先是崇拜敬佩他,因为莫名其妙的,他身上的那种强大的男子气概便把女人深深地吸引住了。在这种微妙的关系之中,女人便仿佛是那天边的朵朵白云,如此安详地在蓝天的怀抱里飘动,竟还常常露出动人的微笑。
他们的相遇仿佛是上天注定好的,它不仅是一段传奇,也是一场宿命。她想要逃出牢笼,而他则破门而入,就在那一刻,他们在路上相遇了,从此相依相靠,相濡以沫。
不是每一场爱情的开始都是顺顺利利的,它总是会遇见各种困难,仿佛是来考验它的韧度一样。萧红和萧军两人的感情在迅速升温的同时,却毫无预兆地迎来了一场灾难。
1932年8月7日的夜晚,松花江决堤,整个市区洪水泛滥,人们陷入一片恐慌之中,而大肚子的萧红由于欠旅馆的债务太多无法还清,于是被旅馆扣押在那里,无法离开。萧军于是想到了一个办法,连夜租了一条小船,划到旅馆外面,并且用一根绳子趁乱把萧红从窗户救下来,使得萧红终于得以摆脱困境,彻底离开了那个小旅馆,暂时住到了裴馨园的家里。然而,过了不久之后,临产的萧红便被萧军送往哈尔滨市立第一医院进行分娩。孩子安全地生下来了,十分健康,但是萧红自身穷困交加,连自己都养不活自己的她更无力抚养这个孩子。
当时濒临中秋佳节,可是刚刚生产完的萧红身体极度衰弱,再加上因为没有钱办理出院手续,也无法再继续治疗,于是便只能默默地守着时间,等待时间流逝。然而时间却没有把苦难淘洗掉,反而带来了更多的无助。
有一次,脆弱的萧红病情突然加重了。萧军急忙去找大夫来给她看病,但是那些大夫推三阻四,推来让去的,总之就是不对她进行任何治疗,因为担心他们支付不起昂贵的医疗费用。医院的这些举动激怒了血气方刚的萧军,他愤怒地吼道:“如果今天你们医不好我的人,她要是从此死去,我会杀了你们,杀了你们的全家。我会杀了你们的院长,杀了院长的全家……我现在就在这里,看着你们给她治病!”
正是他的这一声怒吼,再一次救了奄奄一息的萧红。在医院里冷冷清清地度过了中秋节,那个时候产妇病房里几乎只有她一个人了,她是产后留在医院里时间最长的母亲。而且这样的母亲,最终连自己的骨肉也无法养活,终于狠狠心将孩子留在医院里,选择逃离。她又一次逃离了,只是这一次她的逃离是想要去追求幸福的生活。好像她的每一次逃离都是要追求幸福的自由,而且每一次都是那么奋不顾身。第一次,为了自由而愤然与家人撕裂决绝,如今,为了新生的爱情,她再一次决绝地离开了自己刚出世不久的女儿。
萧军如果有一定的能力来抚养这个孩子,或许他不会选择让自己的女人忍受骨肉分离的痛苦。可是他真的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因为即使是强壮的他,在那个乱世,甚至连自己的女人都有可能养不活。
从医院逃离出来的萧军和萧红仍然继续住在裴馨园家里,那段时间,他们安然地过了一阵,日子刚刚平静下来,却由于萧军喜发脾气,得罪了裴夫人和她的母亲,而使他们不得不离开那里,搬到了道里新城大街一个白俄罗斯人开的旅馆——欧罗巴旅馆里。在那里,他们有了自己的小窝,从此两个人开始共同生活,真正像夫妻一样互相扶持陪伴,继续他们动荡而轰轰烈烈的爱情。
切断过去的情感纠葛之后,萧红其实没有过多在意被送人的亲骨肉。那个时候的她,把全部的心思倾注在写作上,并且全心全意地深爱着这个勇敢地把她救出苦海的男人。
如果没有见义勇为的萧军,奄奄一息的萧红或许早已殒灭在泛滥的洪水之中。她不仅没有追求到自己向往的自由,反而会死于灾难之下。上帝对命运凄凉、身体羸弱的萧红依然心存眷顾,所以让她遇见一个仗义豪爽,并且武艺高强的男人,同时这个男人也愿意放弃他的理想,选择陪在她身边,与她一起开创新生活。
萧红继续写作,并且给自己起了一个笔名“萧红”。红,犹如初升的太阳、炽热的彩霞,绽放出艳丽的光芒,让人觉得身上和心里都暖暖的。而三郎也为他自己以“军”为名,起了一个新的笔名“萧军”,他不仅在抒发他参军报国的满腔热情,同时意欲表达更强烈的斗志——“小小红军”。那是他理应有的骄傲,并且他不知不觉中便把这种骄傲当成是对萧红的一种精神性保护。
萧军是一个拥有深厚武术功底的强壮男人,他自小便有着满腔的慷慨激昂的报国激情,他曾经认为健壮的自己完全可以去从事文学以外的更大更有意义的事业。而在那样的乱世之中,更有意义的事就是从军报国,保卫家园。然而,为了心爱的女人,他选择了文学这条路,虽然日后他曾经再一次徘徊在爱情和理想的边缘,但是他始终还是陪在了萧红身边。
他曾经用第一人称写过一部充满自传色彩的小说,叫《为了爱的缘故》。在小说中描述一个知识青年,曾经受过军事训练,因此便总憧憬着去参加抗日战争,做一名保卫家园的士兵的日子,却在这个时候,他偏偏遇到一个富有文学造诣的传奇女子,她历尽艰辛和磨难,身心俱疲,于是青年便决定他必须拯救她,而且必须要同她结合到一起,一直守候在她身边,只有这样才能真正拯救她。那个时候,他的内心充满着矛盾和痛苦,即使这样,最后他还是选择了自己的爱情,并且忠于他的爱人,留在她身边守候她,等待她的康复,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心灵上的。
这样一个凄美的故事,明显是在描述萧军自己初遇萧红时的生活场景,里面弥漫的都是他与萧红之间的爱情影子。那个时候,年轻亢奋的萧军为了这份突然而至的爱情,把自己深深地陷进去,并且自然而然地选择缩小了自己理想的广度。多年以后,在他回忆起来的时候,竟然会觉得这是一种爱的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