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个儿是大年三十，木家四处都是大红灯笼，整个院子里灯火通明。
木远峰是个无父无母的，至今未娶，也没有什么家人，他就是个当差的，将军府放假放得早，干脆在木家从小年一直赖到了现在。
现在木家一大堆人正在热热闹闹地放烟花，一个小厮看见木怜夕走过来，急忙想行礼，木怜夕拦住她，“没事，今日年三十儿，不必计较这个。”
“是。那小厮应了声，但依旧是毕恭毕敬的，有些放不开。”
木怜夕叹了声，没说什么，径直往冷清处走去。
林佐正坐在一块石头上，一身黑衣衬着地上的寒雪，也不知是在看什么。他一向不喜这环境，但现在肯出来在一旁看看也是好的，这最起码说明，这些东西多多少好地能勾着他的心。
木怜夕走到他身边坐下了。
“小姐。”见她过来，林佐未起身，只是对她点了点头。
木怜夕也未说什么客套话，只是简简单单应了声“嗯”，两人再也没话，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在空中绽放的烟花。
这种气氛挺好的，木怜夕放松，另一个人也放得开，林佐不计较礼数，恰恰木怜夕需要的就是这种舒服的坏境，放松的人。你说就像方才那个小厮吧，木怜夕在那儿，他在旁边诚惶诚恐，木怜夕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做什么缺德事儿了。
一朵又一朵的烟花在空中炸开，美得像场幻梦。
木怜夕坐在石头上晃着腿，仰着头看着漫天的烟火，一时之间有些恍惚，不知自己身处何年。
林佐转头看着她。
“怎么？”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木怜夕转过头来。
“没什么。”林佐将眼睛又转了回去。
木怜夕没说话。
“那…”
“什么？说话。”林佐刚开了个头，木怜夕就迅速地接了过来，“不准说没什么！”
“啊。”林佐笑笑，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他手在石头上按了按，“凉吗？”
“什么？”木怜夕一时没反应过来，“烟花？”
“石头。”林佐翻了个白眼，站起身来，“石头上坐着凉吗？
”哦，还好啊。“木怜夕也站了起来，”不算凉。“
”别坐了。对你身体不好。“林佐话说得有些别扭，他还是不怎么习惯对别人好。
”嗯，好。“木怜夕笑了笑，”小木彦呢？“
林佐下巴往前一指，”在李吾那呢，他们两个喜欢他喜欢得不行，李吾说是要认他当干儿子呢。“
木怜夕顺着林佐指的方向往前看，果然看到李吾嫣儿两人中夹了个小人影，三人在烟花下站着，倒是挺有美感。
”嗯，挺像一家人的。“木怜夕摸摸下巴。
”嗯。“林佐点头，”有老婆有孩子的。“
”哟。“木怜夕一听他这话茬就笑开了，又想到他昨日自封的木木佐，便揶揄他道：”怎么？木木佐你羡慕啊？“
”啊。“林佐皱了皱眉头，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但紧接着就自己跟自己生了气，他睥睨着木怜夕没好气道：”怎么，不行啊？“
木怜夕乐了，”行，怎么不行啊？有个女人有个家，安安稳稳的，这多好一愿望。“
”嗯。“林佐点头，”阿佑也这么说，他的愿望就是有个女人有个孩子有个家，安安稳稳一辈子。“
”阿佑？“木怜夕皱皱眉头，”这名字没听你提过，阿佑是谁？“
”阿佑是我…“林佐神色黯了黯，像是不知道怎么说，沉默了半晌才道：”他是我一兄弟。“
”哦。“木怜夕应道，她没再往下问，他想起她上次顺口问林佐那个老杀手后来怎么样了？
死了。林佐的神色冷得像块冰。
可林佐却并没有终止这个话题，太久了，阿佑是他心里的一道伤，这道伤被他埋在心底最阴暗的角落，他从不让它见光，所以这伤早就已经化脓溃烂，而现在，面对着木怜夕，他只想倾诉。
”你见过他的，就是我初来木府时，那个黑衣刺客。“林佐看着地面口里低低道。
”哦。“木怜夕想到了那人那双和林佐一样清冷的眼睛，但她现在不敢说什么，林佐的脾气她摸不透，她不知道什么话就会突然碰到他心里抽风的那根弦儿。
林佐的爆发力，太吓人。这点木怜夕深有体会。
”他死了。“林佐的口气淡淡的，像是不多么在意，但木怜夕却在他闭嘴的瞬间听到了他轻轻舒出的一小口气，这口气泄露了他的秘密，他的心中断不是如他表面上这么平静。
她又想到那晚莫名其妙进了他的梦境，那里的虚无与温暖，也不是如他平日所表现出来的这样清冷。
”嗯。“木怜夕应了声。
”原本我该陪着他一起死，或者……“他顿了顿，呼吸有些不稳，”或者…“
木怜夕隔着衣袖在他手上抓了抓，林佐的呼吸沉下来，他吞了口口水，顿了顿又道：”或者，我该试一试，带着他逃的。“
木怜夕没说话，但她抓着林佐的手没放，林佐的手粗糙而暖，很能带给人安全感，但现在这双手的主人却需要人来安慰。而她，此刻除了静静听着，什么事儿都做不到。
”但我没做，我丢下他自己走了。“林佐的声音低下来，”他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安安稳稳的，有个女人成个家。“
木怜夕抓着他的手，没说话。
”他死了，手断了，血溅了一地，身体上被砍得都是口子。“林佐说话的速度又快又急，他像是在和什么赛跑，又像是在喃喃自语，他的语气既让人心痛又苍白无力，完全不像平时傲气清冷的模样，”我那么护着他，我真的是尽了全力去护着他，可是，可是我…他被那些人拖到后山去喂了狼，我连他的尸体都没有护住，我…“
与此同时他的手也越收越紧，木怜夕的手还在他的手心里，被他攥得生疼，他像是被魇在梦里，眼神慌乱又无助，掌心里出了一层薄汗，手心里的热度都冷了下来。
”林佐。林佐。林佐。“她小声唤他，他没有反应，他的手越收越紧，眼神也迅速空洞开来。木怜夕一脚跺在他的脚上，林佐身体一个哆嗦，眼神瞬间清明起来，但紧接着他就弯下腰去，嘴里溢出一声呻吟。
”对，对不起啊。“木怜夕往后退了两步，将手从他手里抽了出来，”我…“
”没事。“林佐皱着眉头，一脸痛苦。
”我不是有意的，你吓着我了。“木怜夕摸摸鼻子。
”嗯。“林佐往后一退，又坐在了石头上。
木怜夕这一脚踩得不轻，她觉得自己真的是用了毕生修为，调动了全身力气才踩出的那一脚。
木怜夕在他身旁也坐下了，没顾上石头凉不凉。
她看着七彩斑斓的天空，觉得缘分这东西真的挺妙的，半年之前，在自己及笄礼的那个夜晚，她对着林佐哭得淅沥哗啦，而现在林佐终于也肯让她看看自己的伤口。
自己当时怎么就在那么一个夜晚选择了这么一个人”单诉衷肠“了呢？
这个人，特别是当时的这个人，又冷，脾气又臭，来历还不明了，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
真的是，缘分这种东西，不服不行啊！
木怜夕笑笑，伸手捣了他一拳，”还疼吗？“
”没事。“林佐皱着眉头回了声。
”都过去了，不管大事儿小事儿，只要过去了就都不是事儿了。“木怜夕坐在石头上晃着腿，”你不是说吗，多大点儿事啊，离死远着呢。“
”嗯。“林佐闷闷地应了声。
木怜夕察觉出他的声音不对，她弯下腰试图看清楚他的脸，”哎哟，你可别哭啊。“
”啊？“林佐像是一愣，他抬起头来，借着昏黄的灯光，木怜夕看见林佐脸上眼里一片清明，别说眼泪了，连悲伤的情绪都没有半丝。
”那你这声音是怎么了？“木怜夕瞪着他。
”疼得。“林佐皱着眉头。
木怜夕又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对不住啊。“
”嗯。“林佐应了声，又将头低下去了。
木怜夕觉得林佐这种人根本就不需要别人的安慰，他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应该，什么是不应该，他什么都不必向外界传递，也不用从外界索取些什么，但那些东西积压在心里久了会变质，会发霉，会腐烂，而现在他只是需要清理。
他只是要个人来听他诉说，你什么都不说，静静听他说就好，他说完了，就完了，不管对也好，错也好，他一旦说出来，这件事在他心里就算彻底过去了。
自从木怜夕在万花楼救下木彦后，木怜夕感觉林佐整个人就好像不一样了，他比以前温顺多了。
是的，温顺。
木怜夕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个词。
他现在给她的感觉就好像是在依赖。
依赖。木怜夕感到自己一阵兴奋，依赖，这说明她离着自己的目标不远了！
她的心中下意识地冒出这句话时，她的大睁着眼睛愣了一会儿，目标？她的目标是什么？
她费了很长时间来想，好像才想起来那么一个模模糊糊的意象，她当初好像是说想要征服林佐，让林佐乖乖的，心甘情愿地留在她身边。
自己原来还有这么一个远大的目标啊，木怜夕偷偷瞄了林佐一眼，就算是现在的林佐，身上还是裹着那种生人勿近的气息，更别说以前了。
那时候可真敢想。
木怜夕讪讪的。
一件事情，顺着惯性坚持得太久，你反而不知道自己最初是在坚持些什么了。
还是说，坚持到最后，在这个过程中，你会找到比最初那个目标更值得你坚持的原因？
一切都是未知数。
而现在，自己征服他了吗？
木怜夕怔了怔，没有啊，好像他们之间一直是互相牵制的。
你不行了，我在旁边冷嘲热讽你两句，再拉你一把；我不行了，你在旁边拿那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我，然后满脸嫌弃地拽我起来。
林佐坐在一旁，仰头看着漆黑色的天幕上一朵又一朵绽开的烟火，他的眼里凉凉的，像是覆着一层薄薄的膜，”你信感情吗？“他问，声音明明近在眼前，却虚无缥缈得像是远在天边。
”感情？“木怜夕皱了皱眉头，一个杀手在和她谈感情？
她不得不转过头来确定自己并没有听错。
”嗯。“林佐点头。
木怜夕看着他愣了两秒，”扑哧“笑出声来，语气间尽是轻蔑，”男人三妻四妾，女人三从四德，有什么感情可信的。“
她毫不在乎的笑映在林佐眼里，像把刀刃极薄的刀，林佐皱了眉头，”那你也总要嫁人吧。“
”嗯，嫁啊。“木怜夕点头，她坐在石头上晃着腿，语调慢悠悠的”男人就是条狗，他咬你一口，你总不能再咬回去吧。“木怜夕抿抿嘴唇，说完又像是想到什么，对林佐摆摆手笑道：”我可没说你啊！“
林佐抿抿嘴唇，”是不能，但总会怕吧，害怕那些未知的却逃不掉的东西。“
木怜夕哈哈大笑，”有什么可害怕的！再凶猛的狗也不过是人案板上的一块肉，落到我手里了也就是切横刀还是切竖条的问题。“
林佐拧着眉头看着她，没说话。
他心里知道木怜夕的很多主张自己都不认同，但究竟是哪里不对，或者说自己究竟哪里不认同，他不知道，更说不出来。
”哎哟，你怎么突然问这么麻嗖嗖的问题啊，是不是李吾木远峰跟你说什么了？说老婆孩子热炕头什么的。“木怜夕在自己胳膊上摩了摩。
”没什么。“林佐说。
”哎哟，他们说的也没错啦，有事没事信信感情挺好的，最起码，心里好受点儿！别听我的，我这…跟你们不一样。“木怜夕大大咧咧地摆摆手，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一歪头，话锋一转道：”呃…也不能完全这么说吧，其实我也信感情的，毕竟世界上有那么多美好的爱情摆在前头作榜样呢是不是？就是…“木怜夕干笑了两声，声音低下来，她的两只手局促地在身前交叉了交叉，”就是我不相信那些会发生在我身上。“
林佐看着她，只觉心里一沉。
”哎哟，呸呸呸！别信别信啊，我说着玩儿呢。“木怜夕猛地反应过来，冲他摆了摆手，”成个家挺好的，既然你兄弟没达成这个伟大目标，那你就替他达成了呗！
“嗯。”林佐应了声，没再说话了。她说得倒也对，哪能不信感情呢？前头不是有那么多美好的爱情摆着给我们作榜样吗，只是我不相信这样的事儿会发生在我身上罢了。
木怜夕看着他暗下去的眼神，心中有点隐隐约约的痛感，她看着他，“林佐，你会有的，真的。”
林佐看着天幕没说话，绽放又坠落的灯火将他的轮廓衬得忽明忽暗。
木怜夕瞪着他的侧脸看了一会儿，干脆也不着急了，她仰起脸，和他一起看着天幕，一朵接一朵的烟花在空中绽放，和着“噼噼啪啪”的爆竹声，空气里带着点儿暖意，木怜夕轻轻笑着：“一个真正的男人该做的不是掠夺与杀戮，而是给予与保护。当你什么时候做到了这一点，我就让你娶个女人，成个家。”
“随便我娶谁？”林佐转头看着她。
“啊。那当然！”木怜夕略有些惊讶地挑眉，她倒没想到林佐对此事如此上心，“只要她未嫁，只要她乐意，只要你喜欢，这木府里的女子随便你要谁，随便你娶谁，我都给你！”
“好，一言为定。”林佐伸出手。
“好，一言为定。”木怜夕与他的手握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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