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怜夕与林佐两人踏出门来,林佐依旧在她身后跟着,两人沉默无言,林佐走路又没声,一时之间空气里只有木怜夕脚下咯咯踩木板的声音。木怜夕叹了口气,问他,“怎么就看上那孩子了?”
“没。”林佐回答,顿了顿又道:“他太小了,不能这么任人糟践。”
木怜夕脚下没停,她转过一条长廊,迎面而来的阳光洒在她身上,温暖地将她包裹起来,她整个人都发着亮。但仅是一瞬,当她迈下楼梯,那光芒便撒在了地上,湿冷的阴暗重新将她笼罩起来。
“你能救得了几个人呢?”木怜夕越过光明,站在一片寂静的黑暗里问他。
林佐抿了抿嘴唇,眼皮一垂,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略有些痛苦地皱皱眉,抬脚跟上,语气定定的,“就这一个,其他的我管不了了。”
木怜夕脸上没什么表情,她甚至连头也没回,这条楼梯幽长曲折,从外头射进来的阳光将她的脸衬得明明暗暗,她的声音也像极了这条长廊,语调里没什么情绪,却又好像什么情绪都包括了,她的声音发散,带着点儿迷茫,带着点儿疲累,带着点儿老气横秋的无可奈何。林佐在她身后有些听不真切,他听见她轻轻笑了声,笑声里有些嘲弄:“怎么,还不甘心?凭你自己,改变不了这个世界的。仅这么一家酒楼,就有多少无辜受难的孩子?那整个胭脂巷呢?整个长安城呢?整个世界呢?你的剑,能杀的了多少人?你的剑,又能救得了多少人呢?你认为你在行善,你觉得你心地善良,可别人可不这么想。他们会觉得你别有用心,你另有目的,你内心真实的单纯想法有谁知道呢?一切都是污秽,不管你怎么想的,也不管你是否有个单纯的开端,可一旦同他们搅在一起去了,就都是污秽了。”
再往前走就是出口了,木怜夕率先站在了一楼的地板上,这里一片繁华,男人们在喝酒划拳,女人们在卖笑表演,一切都是那么混乱。
木怜夕没说话,似乎也没期许林佐的回答,她加快了脚步,两步走到了门前,一脚踏进了冬季冰冷的空气里,她这才暗暗舒了口气。
林佐也走了出来,相比于里头那个纸醉金迷的温柔乡,还是冰冷外头的天气与裹着冰壳的雪更能给他安全感,他看了木怜夕一眼,木怜夕面上又是一水儿的平静,仿佛方才那个沉声说着话的女子不是她。
年关前的阳光还算好,大太阳明晃晃地挂着,像个银色的大圆盘,不知你们有没有感觉,冬天的太阳发白,而且看起来好像比其他季节的要稍小一些,只在那儿挂着,却总感觉不到暖。
其实也没必要感到暖,只要看到它就好了,只要太阳还在,只要有光,就能给人莫大的勇气。
木怜夕没回头,径直往前走,“小姐。”林佐站在她身后喊了她一声。
“嗯?”木怜夕回过头来,冬季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她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永远是一副端庄优雅的笑。
“我没想改变这个世界的,我只是不想让这个世界改变我。”林佐看着她,一双眼睛衬着阳光干净而纯粹,“我不用被人知道,我也不需要有谁来评定我是对的错的,我自己知道我在干什么就好了。人可以死,也可以凭自己的意愿活着,但不能浑浑噩噩地任人糟蹋。”
一个人的优秀无需外界的肯定。
木怜夕不知怎地就想起他曾告诉她的这句话来了,她想起她那天在他的梦境里见到的一切,那些纷纷杂杂混着血气的一切,那些人不断的告诉他,“太弱了,你太弱了。”那他那时是哪来的自信告诉她说,“一个人的优秀无需外界的肯定”的?那现在他又是怎么说出“我不用被人知道,我自己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就行了”这句话的?
他哪来的这么大自信?他哪来的这么多的不在乎?
有用吗?他冷冷地说。
多大点儿事儿啊,死得了吗?他一脸蔑视。
都走,我不杀你们。他的气势浑然天成,宛若王者。
而现在他说,我不想改变这个世界,我只是不想让这个世界改变我。
相比起她,林佐活得太清醒,一个内心安宁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分得清对错的人,是很让人羡慕的。
木怜夕瞪着他,嘴角还习惯性地翘着,眼里除了震惊却是空空如也,她感觉大脑发懵,过去十几年的光阴在她脑中翻书似的一页页翻过,她所认为的那些重要,她所以为自己所遭受的那些屈辱,此刻在这个男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面前,她突然觉得什么都不算了,她甚至听到脑中有什么“咯吱咯吱”响,所有的一切都碎成了渣。
她脸上那副端庄优雅的大家闺秀表情,此刻变成了一幅一碰就碎的假面具。
她吞了口唾沫,一把扯过他的腕子,她甚至不敢去直视他的眼睛,她怕被他看到自己眼里的腐臭与懦弱,她抓着他,转身就跑。
“小姐…”林佐在她身后跟着她跑,他不明所以。
木怜夕没回头,她往前跑着很快速地说着,“只要我们将那小孩儿的卖身契拿来一切就都好办了,现在我们去巷子口找个茶馆候着。他今天才买的那孩子,卖身契应该还在身上带着,待会儿咱们想个法子…”
“咱的马车,小姐。”林佐又喊了两声。
“哦,哦,马车啊!”木怜夕回过身来,往万花楼那边望了一眼,果然看见一个小厮正牵着他们的马车瞪着一双眼睛看着他们。
林佐看着她。
“啊,那…”木怜夕有点儿尴尬。
“我去取。”林佐冲她点了下头,回头去取马车了。
两人坐在胭脂巷口的一间茶馆里,静等着那瘦高个儿走过来,林佐仔细看着窗外。
“来了!”林佐道,旋即站起身来走了出去,木怜夕皱了眉头,紧跟着也跑了出去,“你不会明抢吧?”她问。
“不会。”林佐应了一声,顺手从茶馆门口卖斗笠的那里拿了顶斗笠戴在了头上,斗笠上垂着一层挡风的黑色布幔。
他戴上斗笠转身就走。
“哎,小伙子,还没付钱啊!”卖斗笠的大妈急忙喊他。
“多少银子?”木怜夕急忙迎上前去。
林佐头上带了斗笠悠悠哒哒地沿着街走,他走了两步,也不知是想起什么,又伸手到斗笠里将绑头发的发带扯开了,从斗笠连接的间隙,她看到了林佐散下来的一小绺头发。
那瘦高个儿带着另外的两个人在街上骂骂咧咧,许是在万花楼里的气还没消,一路边走便踹翻了几个卖小东西的摊子,一时之间,街市上的人都纷纷侧目而视。
那人狠狠往地上呸了一口,“妈的,这口窝囊气我忍不了,那小孩子的卖身契还在我这儿呢,他妈他敢不放人?”他往自己的胸脯上拍了拍。
“是是是。”旁边的两人急忙应道。
林佐身形一晃,险些就撞到那瘦高个儿身上,旁边一人急忙将瘦高个儿往旁边一推,瞪着他开口就骂道:“你他妈怎么走路的,不长眼啊!”
“是是是!”林佐急忙弯腰赔礼。
“行了!别费这劲!”另一个急忙扯了他一把,“老爷在家等着少爷呢,别让老爷等急了。”
“呸!”那人狠狠冲林佐啐了一口,手往前一伸,“行了,少爷,咱走吧。”
“嗯。”瘦高个儿应了声,往前走了。
眼见那几人离着自己越来越近,木怜夕急忙躲进了茶馆里,过了一会儿约莫着那几人走远了,她才又走出来。
而林佐还站在原地。
这是胭脂巷,整个长安城最繁华的地方,又是正午,街上吃饭游玩的人正多,他身侧人来人往,而他站在道路中间,正低着头看什么。
他就像是个路标,四周的一切都虚化了,只有他是真实的,他身侧像流转着无穷无尽的岁月,一切都那么美好到令人恍惚。
“林佐!”木怜夕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那么兴奋,她站在茶馆门前又蹦又跳地冲他挥手。
如今想来那时候真是傻,他们之间不过十来丈的距离,跑过去就好了嘛。
似乎被她的情绪感染,林佐猛地抬起头来,一把掀掉斗篷——他果然把头发扯掉了,散着头发像个江湖游侠——林佐那天估计也是高兴疯了,他拿着手中的东西跟个傻子似的对着她摇了摇,咧嘴一乐,在冬季凛冽的寒风中,冲她呲出了两排大白牙。
这是木怜夕见到他第一次由心而发的笑,像个孩子,居然还很阳光。
她想起那次问他“蜘蛛案件”的时候,他的那个笑,仿佛一个平静的湖面上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美得令人窒息。
而现在,他的这个真正意义上的笑,像是暖阳,一瞬之间,绿了一片冬季的皓雪。
她眼前突然出现一个意象,阳春三月,陌上一片暖阳春草,杨柳飘絮,遍地繁花。
许是被他的情绪感染,木怜夕原地蹦起来吼了一嗓子“耶!”
林佐兴冲冲地两步跑过来,一把抱起她在空中抡了一圈。
“啊——”木怜夕吓得惊叫一声,可那惊叫竟也是带着笑音的。
林佐放下她,脸上笑还带着,露着左边的小虎牙,他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了木怜夕,眼睛亮亮地看着她,像个等着被主人表扬的大型犬。
“真棒!”木怜夕接了过来,确定是那小孩儿的卖身契,伸长胳膊在他头上摸了摸,眼睛也是亮的,“有了这个咱们事情就好办了!”
“嗯。”林佐点头,别别扭扭的,“谢谢啊。”林佐看着她说。
“哟,谢什么啊?”木怜夕抬起头来睥睨着他。
林佐嘴角上挂着笑,眼睛里也是暖的,他在自己后脑上抓了抓,像是有些不好意思,“有你在这儿我就觉得特别踏实,谢谢你啊。”
木怜夕愣了愣,又在他头上摸了两下,林佐老老实实地站着让她摸,像个脾气温柔的大狮子。
木怜夕看着他的笑容皱了皱眉头,“你怎么笑起来这么…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