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相对无言喝了约么一刻钟的茶,木怜夕拿帕子擦了擦嘴唇,“走吗?”她问林佐。
“嗯。”林佐应了句。
桌上的点心还摆着,新上了没多久,一个个精致得像是千金难寻的工艺品,但两人皆是一口没动。
“你要想吃咱就吃完再走。”木怜夕看到他盯着桌上的点心不放,开口道。
“吃不下了。”林佐说,但他的眼睛没转过来,他想起方才那个脏兮兮的小孩儿(叫什么来着?王…颜卿?),想到林家堡的那些小时候,还想到那次在客栈里吃着粗鄙的食物却异常开心的阿佑。
“那带走吧。”木怜夕递了一块儿干净帕子过来。
“嗯。”林佐应了句,将帕子接过来,把几块点心包好了揣到了怀里。
又是一阵静寂的沉默,两人安静地往前走,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各怀心事。一时之间,空气里只有脚踩到木质地板上的“哒哒”声,还有遥远的从别的雅间中传出的推杯换盏声。
两人就这样沉默着,一直到下楼梯路过一个包间时听到了几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这是几声还属于孩子的尖叫。
林佐猛地在包间门口顿住了。
“彦哥哥被带去前堂了…”那小孩嘟囔道。
“十二岁。”林佐心里一凉。
那一刻林佐的整个后背都是冷的,他几乎感受到了自己脖子后头根根竖起的汗毛。
他死死盯住这个包间门口。
可是这一刻,里头却没声音了,就好像里头的人察觉到外头有人经过,死死捂住了小孩儿的嘴巴。
木怜夕也听到了那几声尖叫,但她毕竟在这个圈子里混得久了,一开始见不惯,想着能救一个是一个,但只要是胭脂巷,这种事情就是层出不穷,你又救得了几个?所以如今她对这些东西都是见怪不怪,冷眼旁观。
她微凝了眉头,喊了他一声,“林佐,你…”她本来想说,林佐你走不走啊?但她话没说完,只见林佐紧皱着眉头,一脚踹了进去!
“林佐!”木怜夕惊呼一声。
可林佐人已经闯了进去,他一眼就看见了那个被人按在桌上,衣衫不整的小孩儿,大冬天的,他身上就穿了一件粗麻衣裳,被人捂着口鼻,眼睛惊恐地大张着,眼珠血红,大眼睛里都是热泪,喉咙里一串又一串的呜咽。林佐的拳头捏得“咯吱咯吱”响,几乎未经大脑思考,人已经冲了上去,三拳两脚掀翻了屋里的几个人,又一拳将捂着小孩儿口鼻的那个男人打得飞到了门口。
木怜夕本来想跟进去,可就一眨眼的功夫,一个汉子冲着门口飞了过来,她急忙往后一退,那汉子紧贴着她的脚边,“哐”地一声砸到木制的地板上,身体周遭漫起一圈浮尘。
木怜夕越过那汉子往屋里看去,屋里那几人的状况也大抵如此,凡是被林佐的拳脚碰上的,没个半炷香的功夫基本上是缓不过来。
而林佐一把将还躺在桌子上的小孩儿拎下来,紧紧护在了怀里。
那是木怜夕永远都忘不了的场景,她以前只道林佐这人性子淡漠,除了吃食,对什么都兴趣缺缺,冷血,招势凌厉,会用毒,不好管教,不习惯别人对自己好,也不相信别人会对自己好。可是那一刻,他将那小孩儿紧紧抱在怀里,背部朝外,那姿势异常好笑,就像是本能,他扑过去,半蹲着,像是一只护崽儿的母鸡。
人的后背是极脆弱的地方,以前的时候他的背后总是毫无危险的墙,而现在为了这个小孩儿,他将自己的弱处暴露在危险中。
木怜夕离着他不远,她甚至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慌乱。木怜夕有感觉,那一刻,他凭着本能护住的,不仅仅是眼前这个受人欺凌的孩子,或许还有他内心最深处曾经那个弱小的自己。
几个被打倒的人躺在地上呻吟,楼下传来一阵小小的骚乱,该是小二们听到楼上的响声,跑上来看看情况。
林佐这才蹲实了身子,将小孩儿放到了地上,依旧是背部朝外,用自己的身体将那小孩儿与外界污浊的环境隔开。他给小孩儿整好了衣服,手在小孩儿脑袋上摸了摸,一开口嗓音有些嘶哑,“没事吧。”
小孩儿大睁着眼睛看着他,脸上僵着,完全吓傻了的神态,一句话也不说,也不敢出声哭,眼泪大滴大滴地砸下来。
林佐用手在小孩脸上抹了抹,给他擦了擦眼泪,蹭了一手的鼻涕,他也没在意。
小孩儿还在哭,抽抽搭搭的,“嘶嘶”地倒着气儿,林佐伸手从怀里掏出锦帕,打开了送到小孩儿脸前,献宝似地,“点心你吃不吃?”
木怜夕:“……”
酒楼的人从下头跑上来,一见眼前的阵势立马就有些发慌,几人七手八脚地将地上的人拽了起来,一个看样子是管事儿的小心翼翼地走上来道:“几位客官,这怎么回事儿?”
“我们在里头吃着吃着饭,这小子突然就冲进来打我们!你们酒楼怎么回事?怎么这种疯子都让进来!”一个人龇牙咧嘴地指着林佐,转头冲那管事儿的吼道。
林佐没什么反应,甚至都没有回头往这边儿看一眼,他正小心翼翼地喂那小孩儿吃点心,声音刻意压得很低:“你别哭了,尝一尝吧,味道不错。”
小孩儿估计是被吓傻了,不敢反抗任何人,大眼睛瞪着直愣愣地看着林佐,泪珠子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林佐往他嘴边递,他就哭着往下吞,一边哭一边被点心噎得直打嗝。
管事儿的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这位公子?”
他还未碰到林佐的肩膀,已被林佐一胳膊打了出去,那管事儿的往后一个踉跄,一把抓住门框才没有被他掀翻在地上。
林佐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就好像方才那件事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摸了摸小孩儿的头,低声问道:“要不要喝点儿水?”
管事的脸上有点挂不住,眉头皱了起来,语气也严厉了些,“公子,我不管你哪门哪派,哪条道上的,我们万花楼只是本本分分的做生意,无意招惹公子。大家都是出来玩儿的,何必闹到这份儿上?这孩子万花楼已经许了这几位公子了,你要是看上了这个孩子,与这几位公子协商一下,看看你能不能将他买过来。”
林佐本是起身去桌上拿茶杯,一听这话手里茶杯立马脱了手,那管事儿的本就是靠着门框站着,茶杯“哐”地一声碎在了管事脸边的门框上,杯里的热茶泼了他一脸,那热茶后是林佐冷若冰霜的声音,带着气极了的讥讽,“买?呵,我买你,你卖吗?”
“你…”那管事明显没想到他敢这么说,一时之间屋里一片寂静,只剩小孩儿抽抽搭搭的哭声,那几个人更是被他的样子骇得一句话都不敢说。
来这里的都是非富即贵,看他这么嚣张,想必是有什么特殊身份,此时,几人的神经都是紧绷着。
那管事压着怒火硬着头皮开口,“公子,你再这样,就别怪万花楼不讲礼数了。”
林佐未理会他,抱起那孩子就往外走。
“来人!”那管事一声暴喝,霎时十来个手持木棒的小厮从楼下冲了上来,将几个人团团围住。
林佐面无表情,但身上的杀气已漫了出来,他冷冷地扫了在场的众人一眼,声音冰若冰霜:“现在走,我不杀你们。”
木怜夕看着他,心里一惊。
这样的林佐她许久都未曾见过了,不,也许她从未看见过,这感觉…
这与他在翠竹峰拿毒药杀人时的神情不同,那时他的神情是稍带点儿兴奋的,像是只嗜血的兽在玩什么好玩的游戏。而现在不一样,他浑身都散发着想要毁灭一切的气息,眼神冰冷。
他明明什么也没做,只是在那站着,怀里还姿势好笑的抱着一个孩子,可他身上所散发出的气场却足够令所有人臣服,木怜夕从不知道一个人的气势可以强大成这样,那是一种几近压迫式的威严。他明明只是一个人站在那里,可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他身后还跟着千军万马,一言不合,便要踏平这个世界。
这个男子浑身充满了力量与杀气,在场的所有人都被他突然爆发的气势所震撼,皆不敢再置一言,而木怜夕几乎要被他的气场压得喘不过气来。她不知道为什么,心脏狂跳得厉害,这人,好像,她见过…
林佐?不,不是他,是此时此地的这个林佐,是这个满身戾气的林佐,是这个气势逼人的林佐,她见过。
他抱着孩子往外走,临近门口,那管事像是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职责,一个箭步冲到他前头,堵住了门口,吼出来的声音又尖又利,高音处还带着沙哑的破音,“站住!这孩子你不能…”
木怜夕只见林佐眼里冷光一闪,几乎同时,她拼了全力喊了出来:“林佐!”
林佐手下一僵,原本想去掐对方脖子的右手瞬间转弯,生生变肘,一肘打到了对方的胸膛上,那人身形连踉跄都没踉跄,直接双脚离地飞了出去,“哐”地一声砸到了外头的楼梯间上,身侧漫出一圈尘土,他瞪着眼睛愣了很久,才从嘴里溢出一声呻吟。
“林佐。”木怜夕急忙跑到他身边抓住他的胳膊,她看明白了,方才林佐的那一下就是冲着那人的命去的,若不是木怜夕喊他一声,他能直接捏碎那人的脖子。
外头一阵骚乱,更多的人跑了上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木怜夕心里有点发慌,她怕的倒不是这些人会对自己造成威胁,她怕的是林佐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在这里大开杀戮。
纵然木家有权有势,可这样明目张胆地在闹市区闹事,也绝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平了的。
她急忙站在了林佐身前,挡住了他的去路,一手还抓着他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