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怜夕招呼小二进来点了几道招牌菜,林佐在一旁沉默地坐着,显然对这些吃食兴趣缺缺。木怜夕让小二报菜名儿给林佐听,小二一脸激动地报完了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林佐,林佐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淡淡地:“哦。”
小二顿时一脸“我操,你说啥”的表情,木怜夕笑出声来,又叫了道饭后点心,便让小二下去了。
“叫得不少,待会儿你都吃了啊。”木怜夕笑着对他说。
“嗯。”林佐沉声应了句。
木怜夕又给他倒了杯茶,递到他面前,“行了,跟那种人置气,哪置得完啊,不值当的。”
林佐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抽什么风,情绪压抑的难受。他觉得这个世界越来越不是他想要的,这里的东西一点一点地在他眼前展开,他在这呆得越久,这世界内部的东西往外扩散的就越多,他越来越烦闷。那些东西是粘稠的,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裹紧他,他感觉到压抑,隐隐地,竟是在林家堡的感觉,他费尽一切才逃出来,可是却发现,一切都不是他想象的那样,他逃入的像是又一个林家堡。
所有的神经都是烦躁的,最深处的内心是恐慌的,他从小的生存法则就是力量与速度,而在这里,这所有的一切,他最引以为豪的、保护自己的本事,好像并不适用。
他是手足无措的,各种在心底暴走的情绪挤压着,叫嚣着,迫切地需要一个出口,所以当木怜夕一脸不以为意地说出那句,“跟这种人置气,哪置得完啊,不值当的。”
这句话像是一柄巨斧,猛地一斧凿开了堵住他消极情绪的最后一块巨石,他眼神一冷,话都没经脑子,凭着本能便出了口,一开口就是浓浓的火气,“那什么是值当的?和那个高员外置气吗?”
他这个样子明显把木怜夕吓了一跳,木怜夕愣了一下,眼里有一瞬间惊恐,那像是在丛林里自由自在玩耍的小鹿,忽然见到了林子之外的陌生人类时才会露出的表情,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但这表情在木怜夕那儿只维持了一瞬,她眼波一转,眼底又是一片该死的平静。
“是啊。”她面上挂着浅笑,端起桌上的茶杯押了一口茶,“要置气也选个值得你置气的哦。”
“置气?”林佐冷哼一声,“你不都原谅他了吗?连银子都打算给了不是吗?”他牙尖嘴利,又是气冲冲的,说话毫不留情。
木怜夕闲闲看着他,话说得不慌不忙,“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她又喝了口茶,语气里全是早已洞察世事的毫不在乎,“这里不是林家堡,你不能将人家杀了一了百了,你只能陪他耗着。”
“陪他耗着?”林佐皱了眉头,语气里都是嘲讽,“耗死他吗?”
“这倒是个好主意。”木怜夕托了腮,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那你自己呢?你在耗死他的同时耗死的你自己呢?谁来赔?”林佐攥紧了拳头,盯着她的眼神瞬间凶狠起来,“到底什么是值得,什么是不值得?究竟什么时候该置气什么时候不该置气?你说啊!”
“当你置气也无能为力的时候你就不该再置气了,当你置气从对方那也讨不到丝毫好处的时候,你也不该再置气了。”木怜夕对于他的愤怒不为所动,她又给自己倒了杯茶,喝着茶,一派的云淡风轻。
“那别的东西呢?”林佐的眉头皱起来。
“什么?”木怜夕随口应了句。
“别人侮辱你呢?你忍了?”林佐的嗓音压着,眸子里被各式各样的情绪带动的波涛汹涌。
“否则呢?”木怜夕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是一丝淡淡的嘲讽。
林佐没说话,他觉得心里烦躁的感觉更甚了,他知道木怜夕的这番话在他的世界观里绝对不是正确的,他想表达的也许并不是这个,他只是想说,在所有的这些表象之下,人内心深处应该有一种千金不换的东西,至于那东西是什么,他知道,他也知道自己明明白白地知道,他能守得住它,当他快要失去它的时候,他能及时地悬崖勒马,但他也说不出来。他越发觉得暴躁,觉得无能为力,他觉得他满腔的怒火,满身的力气都需要发泄,可就是找不着发泄的途径。
他抓起桌上的茶杯,狠狠一攥,只听几声细微的咯吱声,他再摊开手时,手掌心里湿漉漉的,一掌的碎末儿。
木怜夕这次显得镇静太多,也不知是心里对林佐的反复无常有了准备,还是说只是带起了一层雷打不动的假面具。
木怜夕笑眯眯的,又拿了一个茶杯倒上茶,推到了他面前的桌上,口气淡淡的,“手疼吗?”
林佐没说话,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他粗暴地抓过那个茶杯来又给攥碎了,这回褐色的茶汤洒了一桌,掺着他掌心里渗出来的血,血的腥味儿混着茶香,那味道说不出的诡异,像是一群衣着光鲜的人,坐在高雅的餐厅里进食,他们彬彬有礼,他们谈笑风生,屋子里燃着檀香,一切都那么和谐美好,可是镜头一转,你却看清的他们的食物,在他们的餐盘里装着不是别的,而是新鲜的还淌着鲜血的人的血肉。明亮的灯光打过去,照亮那群人的脸孔,殷红的嘴唇,上头还沾着血渍,牙齿上挂着肉丝。而桌子中央摆着的则是半具还未剔净的人的骸骨。
透明的水晶玻璃门,门口一堆人趴在玻璃上眼巴巴地往里望着,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成群结队的人想要进来。
林佐觉得无比的愤怒,这愤怒他已经很久都未曾有过了,而伴着这愤怒,他心底还有另一种情绪在若有若无地叫嚣着,那好像是委屈——是的——巨大的委屈。这是他前从不曾有过的,委屈,他委屈什么?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这感觉让他心里一阵阵发慌,而慌乱是他最不能接受的,这又加大了他的愤怒。他将手伸向了桌上杯盘里还幸存的茶杯,他用力将手中的东西攥碎,一个又一个,狠狠地攥碎,仿佛攥碎这个,就能攥碎什么别的东西一样。
他速度越来越快,呼吸越来越急,像是一种宣泄,像是一种表达,巨大的愤怒在他心底叫嚣着涌过来,而这情绪一旦开了口便再也刹不住了。
他不善言辞,不会表达,他从小养成的习惯便是赤裸裸的暴力。
木怜夕终于收了她脸上那副雷打不动的平静表情,端着茶杯坐在对面沉默地看着他。
直到最后一个茶杯也被攥碎,他松开手,茶杯的碎片窸窸窣窣地落在地上,他脚底湿了一片,水渍上沾着一层的陶瓷碎渣,他抬起头来看着木怜夕,那一刻,他的眼睛甚至是通红的。
看他望过来,木怜夕面无表情地将手中的茶杯递过去,“还要吗?”
林佐接过,一口将茶杯里的余茶饮尽了,然后他一抬头果不其然看到了木怜夕眼里的惊诧,他满意地抿了抿唇,顿时觉得心情好了不少,“我渴了。”他理直气壮道。
“那大爷您请喝茶。”木怜夕将茶壶推到了他身前。
林佐拿过茶壶自己给自己倒茶,一连喝了整壶,他喝得那么认真,悠悠哒哒地看着茶汤从茶壶里倒出来,再悠悠哒哒地端起杯子喝下去,他这个动作重复了不下十次,可依旧是气定神闲,没有丝毫厌烦之感,仿佛天地间就只剩这一件事可干,仿佛他就是为了这件事儿而出生的。木怜夕看得都不忍心打扰他。直到茶壶里再也倒不出一滴水,他抹了抹嘴唇,“嘎吱”一声将茶杯攥碎,心满意足地往后靠在椅背上了。
木怜夕皱着眉头在一边儿看得心惊肉跳,这都些什么毛病?
他头往后仰着,眼睛眯着,颈部拉出性感的曲线,在冬日午后白花花的阳光里,像头慵懒的狮子。
木怜夕看着他,嘴角不自觉地挑起来,右手食指在桌面上“哒哒”敲了两下。
这是个好兆头,她对自己说,一个一向清冷、看起来对什么都兴趣缺缺的人,却在你面前控制不住发了脾气,这最起码说明,你在他心里,占些分量。
林佐像是心情暴怒后有些疲倦,他大咧咧地倚在那儿,右手垂在身侧,掌心里嗒嗒滴着血,木怜夕在桌面上敲得那两下,将他吓了一跳,木怜夕看到他颈间喉结一滚,紧接着像是被口水呛了一下,他急忙坐直身体,不受控制地咳了两声。
木怜夕往后靠在了椅背上,也不知是为什么,突然就想笑,她还真就笑出声来了,一开始是微不可闻的低笑,后来不知怎么就停不下来了,变成了哈哈大笑!
直笑得脸上肌肉抽筋,直笑得脑子缺氧没法思考,但她木怜夕是谁,脑容量天生就大,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她还是空出了一部分思考,脑子里有个小人儿给她说,哎呀呀,木大小姐,你的形象啊!顾点儿形象好吧!
她居然还回了一句,顾你妈的形象,滚!
她这一通笑把林佐都笑蒙了,一开始林佐还抱着胳膊一脸清清冷冷、跟看个傻逼似的看着她笑,后来也不知怎么就憋不住了,也跟着她一通乐,两人傻子似的对着乐了半天,直到小二进来送菜了才停下。
小二明显被屋里这情况吓了一跳,欲言又止,不住地拿眼神往这两位身上瞄,木怜夕柳眉一竖,“看什么看?”
小二急忙低下眼去,战战兢兢地上了最后一道菜,跟逃命似的跑出去了。
木怜夕看着那人又是一通乐。
不过这回林佐没笑,他笑完后眼神平静了不少,坐在对面沉默地看着木怜夕,眼里看不出是什么情绪。等着木怜夕等她笑够了,他才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菜递到了她碗里,“谢谢。”
他这句谢谢让木怜夕有点懵,但她仅懵了一阵,她立马反应过来林佐谢的是什么——他谢的是木怜夕的包容。
木怜夕面上没笑,一本正经道:“谢谢就不用了,你下回抽风的时候别攥杯子就行了,我现在想喝口水都没玩意儿喝。”
林佐拿过她的碗来给她盛了碗汤,放到了她面前,“喝汤吧。”
“谢谢你啊,林大爷。”木怜夕抬起头来冲着他笑,“不过您能把您的手包一包不?我看着瘆得慌。”
“嗯。”林佐应了声,从怀里掏出块帕子将手包上了。
木怜夕在对面拿手支着下巴看着他,“林佐,你这脾气能改改不?”
“暂时还不能。”林佐包好手后给自己盛了一碗汤,抓着筷子准备开吃。
木怜夕叹了声,“惜命是好事啊,但惜命的同时你能不能也惜一惜自己的身体,总受伤也不好啊。”
“习惯了。”林佐嘴下没停。
习惯了?习惯了什么?习惯了不开心了就伤害别人伤害自己吗?
“那就改啊。”木怜夕看着他。
“哦。”林佐应了声,他现在正在专心对付满桌的菜。
木怜夕真是佩服林佐对食物的热爱的程度,只要有吃的,那就是吃饭最大,什么都统统排到后面去!
“哦什么啊哦?你听进去没?”木怜夕瞪着他,指节在桌上敲了敲。
“嗯。”林佐应了声,将筷子伸向了木怜夕身前的一盘炒冬笋。
木怜夕伸手将那盘菜护住了,她皱了眉头看着他,“嗯什么啊你?”
“改。”林佐抬头看着她,说实话这场景其实挺可笑的,一个大男人,嘴里塞得鼓囊囊的,抬眼看着她,手里捏着的筷子还想夹她手下的菜。
但这都是那一刻过去以后木怜夕的感受,在当时她什么别的感觉的都没有,她只是单纯地觉得,这个男人的眼睛好亮啊。
不知道你有没有认真看过孩子的眼睛,那么干净,那么黑,那么通透,那么幽深。
林佐的眼睛与他们的很像,幻夜一样的黑色,里头似是有风在吹着孤寂的雪。四目相对的刹那,几乎一瞬,木怜夕就被他的眼波吸引进去,他的眸子深,但不是像活得油滑练达、四面玲珑的世人一样满是城府,他眼里的幽深是毫不掩饰的,是纯粹的,就像世上那些客观存在的事物,豪不娇柔做作,实打实的触感,就像墨一般浓稠的夜,有风有水,有虫鸣,也有实实在在的危险。
木怜夕的心里咯噔一跳,看着他的眼睛,她眼前一恍,神思不知穿越到多久之前,她看到西边残阳似血,她一头青丝未挽,他在她身侧横刀立马。
此刻若再多一条乌江,霸王别姬也不过如此吧。
若真的会有前世今生,前世我们一定见过。
正想着,忽觉手里一空,林佐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将木怜夕手里的盘子抽了出来,木怜夕急忙回过神来。
宋超凡?
林佐?
呵,怎么可能?
她笑笑,将这念头压下了。
“说定了。”木怜夕垂下眼,将自己身前的一道菜也推到他面前去了。
“什么啊?”林佐随口问了一句。
“改了你这动不动就自虐的臭毛病!”木怜夕火冒三丈。
“哦。”林佐应了句,又夹起了一筷子菜塞进了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