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话题算是到此结束,两人沉默地走着,一路无话。
道路上的雪虽有专人清扫,但因为这次雪下得较大,积雪足有两尺来厚,扫起来比较困难,所以扫雪的人只将路中间扫出了一条小道儿,道路两旁摆摊的的小贩儿来的时候都是自带扫帚,“人人各扫门前雪”。
木怜夕翘着脚跟,拿脚尖着地,微微张着双臂,中间有路她不走,偏偏身形晃啊晃啊的,将路边的积雪踩得“咯吱咯吱”响,林佐在她身后一步远的位置跟着,抱着他的剑,步子放着很慢,指尖在剑坠的流苏上轻轻逗弄着,看起来难得的悠闲。
从这里往前走,转过一条街,就是长安城有名的胭脂巷,是个纸醉金迷的繁华之地。前文已经说过,那个地方因为青楼酒肆云集,所以才得了这么个名号,至于长安街嘛,自然赶不上那里繁华,再至于为什么赶庙会的地方为什么选在长安街而不是胭脂巷呢?
这还用问吗,你说这天王老子好不容易举行个与民同乐的活动,用以表示他心怀天下苍生的高尚情操,自然从上到下每一个细节都要彰显强烈的道德感与荣誉感,至于暗地里如何,大家自然心照不宣,但这表面功夫总得做足吧。你说总不能大过年的,丈夫带着老婆孩子赶个庙会,带领她们参观妓院里的美眉们是怎样拉客的吧?
“你看,又到了这地方了!”木怜夕笑着往前头一指,回过头来看着他,“你介意我再说一次我就是在这里第一眼见到你的吗?”
“你确定你第一次见我是在这?”林佐看着她指的那个地方,那日的场景还都历历在目,如今故地重游,也是令人多生感慨。
“不是吗?”木怜夕笑,“你上次也这么说,你说我们第一次见面不是在这儿,可是在我的记忆里,我就是在这儿第一次见到你啊!”
“也许吧。”林佐应了声,并没有与她争论。
“对了,你记忆都恢复了吗?”木怜夕问他。
“差不多吧,目前还没什么是明确想不起来的。”林佐答道。
其实自他上次见到阿佑那张脸时,他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想到阿佑,林佐心里又是一痛。
“那你记不记得,在你的记忆里,你第一次见我是在哪?”
林佐抬起头来往前望望,“很久了,说出来你也不会记得了。”
“你不说怎么就知道我不记得?”木怜夕笑出声来,背着手往后倒退着走了几步,“那可不一定哦,我这脑子可近乎过目不忘呢!”
林佐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微微抿了抿嘴唇。
过目不忘,那为什么会忘了我?
“哎哟,你这个人可真是的,你是不是有恐慌症啊,老觉得别人问你点儿东西是为了刺探情报,好像得到了这情报下一秒就能杀了你一样。”木怜夕皱了皱眉头,不服气地嚷道。
其实她说对了,连他都不记得的人,他凭什么相信她?
“还好吧。”林佐抿了抿嘴唇,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他转着头四下看了看“就在这附近吧,一条小巷子里。”
“这附近?小巷子里?”木怜夕四下里看看,“胭脂巷吗?我怎么会在那儿遇到你,你去青楼了?”
“没…”林佐觉得自己挺无力,毕竟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现在想要叙述出具体位置根本就不容易,更何况他在和别人的语言交流上还是有一定的欠缺,很多话他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很多情绪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向别人表达,而最根本的就是他还不太习惯与别人的接触,和别人关系太亲密,或者说由自己亲口讲出关于自己的事,这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会让他丧失安全感,本能地感到危机。
“我是执行任务,受伤了,就找了个不起眼的小巷子躲躲。”林佐表达得有些语无伦次。
“哦,然后就遇上我了吗?”木怜夕看着他,她怎么会对这事没印象?
“嗯…是。”林佐舒了口气,“那时候你…”林佐伸出手在木怜夕身上比了比,比到大约她肩下的位置,“大约这么高吧。”
“啊,这么矮啊!”木怜夕吃了一惊,“那要这么说我那时不大啊,这应该好几年前了吧?”
“是。”林佐点点头,他尽量想描述得清楚一点儿,“后来你父亲赶了来,将你带走了。”
“我父亲?”木怜夕更迷糊了,她围着林佐上上下下地看了一圈,“我还是不记得见过你啊。”
“我那时候和现在不一样…”林佐有些着急,“就是…”他眼睛一转,记忆里有什么东西一闪,他一把拽起木怜夕就走,“你跟我来,我记起来在哪儿了!”
他脚步大而轻,近乎足不沾地,木怜夕哪跟得上他啊,她一时之间被他拽得踉踉跄跄,两只脚都近乎拖在了地上。
“停下,我…”木怜夕本想说她跟不上,让他先停一停。
可林佐明显会错了意,或者说根本没会她的意就直接追随本能行动了,干脆利落地一把扛起她,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
不要怀疑作者的用词,是扛,真的是扛,就是那种一个大老爷们儿在街上忽然看见一个漂亮小妞,一把扛起来,扛到肩上,急吼吼地扛回家享用的那种扛。
——扛麻袋的那种扛。
“喂,你干嘛啊!”木怜夕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反应过来只见自己已是脑袋朝下,她急忙喊他,对着他的背又锤又打,“放我…放我下来!”
这搞得像是当街绑架妙龄少女似的,四周的人都开始往这看了。
“你走得太慢了。”林佐的声音冷冷地传过来。
“不是…”木怜夕简直是欲哭无泪,你嫌我走得太慢了,那麻烦您请背着我行吗?我还没出阁呢,你在大街上给我搞这么一出,你让我以后怎么嫁人啊!
“到了。”还没等木怜夕哭诉完呢,又是一阵天旋地转,林佐把木怜夕放了下来。
“就是这儿。”林佐道。
“不,你等会儿啊…”木怜夕扶着额头,“你让我先缓会儿,我现在看你都有重影儿。”
“好。”林佐往后一靠,靠到墙上了。
这也是他的习惯,后背上没有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对手就会从你身后攻击,做任务的时候自然可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平时放松的时候,虽不需那么谨慎,他也要背靠着毫无攻击性的墙壁,将自己的后背保护起来,才觉得安全。
木怜夕四下打量了打量,这的确是个挺偏僻的巷子,地上是年久失修、凹凸不平的青石板,靠墙的地方都长着一层厚厚的苔藓,整条巷子又阴又冷。
这该是胭脂巷的后巷,木怜夕暗暗地想,若不是林佐今日带她前来,她也许永远都不会踏足这里,自己就是在这遇到他的?怎么会没印象?
林佐靠着墙慢慢滑了下去,坐到了地上。
木怜夕吓了一跳,两步跳过来扯住他的胳膊,“你怎么了?旧伤发作了?”
“不是。”林佐抬起脸来看着她,“想起来了吗,我当时就是坐在这儿。”他抬起手遮住自己的上半张脸,“黑衣服,银色面具。”
木怜夕一愣,脑中似有什么一闪,闪得很快,她没捉住,但,好像是有这么个事儿…
林佐见她没反应,又皱了皱眉头,“你告诉我说,街角的那家百叶酥很好吃。”
“哦,你!”木怜夕突然惊叫起来,“是你啊!”
“是我。”林佐难得地勾了勾唇角,“记起来了?”
“记不太真切了。”木怜夕皱皱眉头,“不过是有这么个事,好多年了吧,那时我多大?”
“五年前了。”林佐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嗯…”木怜夕若有所思,好像是记得有个少年个子高高的,不说话。
自己还把手里的烧饼给他吃了。
“好吃吗?”小女孩笑着问。
那清冷少年犹豫了犹豫,轻轻点了点头。
“哈哈,这还不是最好吃的,街角的那家百叶酥特别好吃哦!”小女孩儿得意地说道。
那人冷冷地看着她,依旧没有说话。
“哎,小哥哥,你为什么带面具啊?”
那人的身体往里缩了缩,眼神冰冷。
“夕儿,走了!”爹爹在唤她。
“哎,来了!”小女孩儿应了一声,朝巷子外跑过去,临近巷子口她往回看了一眼,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爹爹我跟你说。”小女孩儿张开双手兴高采烈地向他描述着,“我今天看见一个很奇怪的小哥哥哦,他不会说话,我还把饼给他吃了呢!但是一转头,他就不见了。”
“夕儿,不是说不能随便和陌生人说话吗?”爹爹板着面孔教训她。
“哦,夕儿知道了。”小女孩儿乖巧地点点头。
木怜夕从回忆里苏醒过来,看着眼前的林佐笑道,“哦,那竟是你啊,难怪你在长安街上见到我,就说认识我呢。”
“嗯。”林佐应了声。
“那要这么说,咱们还真是缘分,你看你这几次三番的都遇上我。”
“嗯。”林佐沉默了一会儿,轻轻点了点头。
缘分?林佐皱皱眉头,她不知道他那时差点就杀了她。
“这么久的事你居然记得这么清楚,你那时多大?”两人肩并肩往外慢慢踱着,木怜夕低头踢着脚下的小石子随口问道。
“不知道。”林佐眯着眼睛思考,“可能十二岁吧。”
“哈?”木怜夕一惊抬起脸来看着他,“怎么可能?你们不知道年龄的吗?”
“嗯。”林佐点头。
“那你怎么…”
“我举行过十六岁成人礼。”林佐轻轻皱了皱眉头,拳头捏紧了,似是提到了什么不想提的事情,但语气还算平静,“我按这个算的。”
“哦。”木怜夕应了一声再没往下问,林佐不愿说,这点儿她还是看得出来的。
不过想想也就明了了,那种地方的成人礼,自然不会像自己的及笄礼这般,大宴宾客、鸣鼓奏乐的,想必又是什么血腥的惩罚啥的,给林佐留下了深深的心理阴影。
“那你还想吃街角的百叶酥吗?”木怜夕看着他,“都惦记了这么多年了。”
“不了,那不是我想要的味道。”林佐摇头。
其实不仅百叶酥,好像连这整个世界都不是他想要的味道,他原本以为,自己生在地狱,可以逃往外面的天堂,可是等真正逃出来以后才发现,外头的这个世界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复杂太多。
“那好吧。”木怜夕双手在身前一拍,“那我们就随便找家馆子,吃点东西吧,下午我还有笔生意要谈。”
“嗯。”林佐点头。
两人沉默着路过巷口,不远处卖百叶酥的阿婆正在烙饼,滋滋的油响混着饼香,一阵又一阵冒出的白气,飘飘渺渺散在这个冬日的上午,连四周的空气似乎都被浸染得湿润了不少,这场景忽然让林佐觉得格外安心。
就好像…岁月静好一样。
“怎么了,想吃?”木怜夕顺着他的目光也往那边的烧饼摊子看了一眼,“我那时就是跟你说的这一家哦。”
“不了。”林佐微挑了挑嘴角,“走吧。”
“好吧。”木怜夕最后往那边望了一眼,阿婆正在往外夹饼,白腾腾的热气一团团地似要冲上天,衬着阿婆颤颤巍巍的手和头上的白头发,显得格外的安宁温馨。
不过这份平淡的安宁,她与林佐一样,注定都是得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