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天诀看着眼前一片无边无际令人眼花缭乱的白,轻轻笑了笑,“他最喜欢下雪天了,你知道吗?”
“是。”韩墨回道,神思忍不住飘回从前。
也是这样的雪,那个对着他微笑的人,“韩墨,我们一起出去走走,你敢吗,胆小鬼?”
也是这样的雪,那个带着他爬上云鹊崖的人,他走到半路再也走不动了,寒风险些将他吹下悬崖,他背起他,背着他走,他低低的笑,“小墨墨,你这样的小身板儿可成不了一个好的杀手哦。”他趴在他背上努力伸长脖子看他,却只看到他一个帅气的侧影,当他背着他攀上云鹊崖之时,韩墨嘴里呼出的热气,**了他的发鬓。
也是这样的雪,那个对他一脸严苛的人,“韩墨,你就这点速度吗?衣服脱了,从这片雪地上跑过去,雪地上的脚印不得超过半寸!”银色的细鞭攻势凌厉地抽过来,“慢了,太慢,跑!”
也是这样的雪,那个站在悬崖边,站在雪地里看日出的人,阳光把他的每根头发都镀上金边儿,他用那种阴沉沉的,仿佛含着淡淡怨恨的语气说,“林家堡这种地方本就不该存在。”
“知道为什么吗?”林天诀问道。
“属下不知。”韩墨回道。
“他怕热,一点温度都会让他觉得不舒服。所以说他离不开林家堡。”林天诀看着他,眼里含着讥诮,“怎么,你不知道?”
这样啊,难怪他一年四季总是那么一身单衣,难怪他无论什么时候手掌都是那种让人依恋的温度。
难怪他…
韩墨心头一跳,离不开林家堡,莫非他那时…
心里有些发慌,他尽量不再往那方面想。
“属下不知。”韩墨垂下眼淡然回道。
可林天诀却并没有打算就此放过他,他闲闲开口,用的是方才韩墨那种毫不在乎的淡然语气,似乎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语气间尽是轻蔑。他用这种方式来刺激韩墨,他痛苦,得有人比他更痛苦,他才觉得平衡,才觉得心里安然。可同时这种做法也深深伤着他自己,那是他的哥哥,一母同胞与他感情甚好的亲哥哥。
“你逃走那年,他跑到山下去寻你,他拿自己命赌,赌你是要外头的花花世界,还是愿跟他回来。”林天诀不屑地“嘁”了一声,心里是剧烈一痛,脸上却轻蔑笑道:“结果,他赌输了。”
“别说了!”自从他开口韩墨就一直在禁不住地发抖,听到此处他再也忍不住,他怎么可以用这么轻蔑的语气谈论他,他怎么可以将他说得这么不堪,“那是你的兄长。”
“哟。”林天诀看着他的反应笑开了,“你这是站在什么立场上来维护他?别忘了,人可是你杀的。我是不是该说啊,韩墨。”他眯起眼睛,嘴里说出的话混了自己内心的伤痛,无比的伤人,“你怎么可以这样,那是你的主子,把你从雪地里救回来,将你养大,教你本事,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你的主子!哦,天哪,你这个不听话的小孩儿,你怎么可以杀了他?”他笑起来,“韩墨,你说我这么说是不是可以了?”
“闭嘴!闭嘴!”韩墨恶狠狠地瞪住他,林天鹔是他心里的一道伤,他不想杀他的,那个男人总是带着笑,那个男人那么温柔,他怎么会舍得杀了他呢?他从没想过要杀他的,只是,只是…
他不知道他当时身体会虚弱成那个样子,那就是一个基本的剑势,他应该很容易就躲开的,所以他才将那剑刺得那么理所当然,可他…
“呵。”林天诀笑着长叹了声,“你还真是可怜呢。”
韩墨的眼里满是怒火,这把火烧得他几乎没了理智,他冰冷着脸反唇相讥,“是吗,我可怜?那主人又比我好多少呢?主人敢不敢说说彩衣姑娘是谁?今日是她的生辰吧,主人怎么没去给她祝寿?”
林天诀的脸阴下来,“韩墨,不想死的话现在就闭嘴。”
“怎么,难受了?”韩墨的嘴角邪恶地挑起来,他直直地看着他,眼梢上带点儿得意,“主人,我和你一样,你难受了,我就舒服了。”
林天诀眉目间一冷,猛地一掌拍了出去,韩墨身形陡地往后一退,手掌摁在松软的雪上,险些摁空,但他还是躲过了林天诀的那掌。
林天诀的嘴角溢出笑,脸上表情说不出是怒是喜,“不错,身手还在。”
当年韩墨的速度与轻功和林天诀打了个平手,林天鹔高兴得大笑着在他肩上连连拍了好几下。
“谢主人夸奖。”韩墨冷冷一笑。
林天诀也冷笑一声,“既然我们手上都抓着对方的把柄,那倒不如就这样一直和和美美下去,反正我们都需要有个人陪着自己痛苦,彼此再好不过。”他的嘴角溢出毫不在乎的笑,那笑的内容里有些韩墨看不明白的东西,那感觉像极了冬日里第一片寂寞的落雪。他顿了顿,又道:“这样我们就都不是孤单的异类了。”
他的声音低低的,带着轻轻的气声,在韩墨心里不轻不重地一勾,带出他心里淡淡的苦涩。
异类?是啊,我们是异类,是亲手杀了对自己至关重要的人,下半生都要活在痛苦与悔恨中的异类。
不管是报复也好,是寂寞也罢,只要有对方在,我们就不是孤单的异类了。
这就是为什么林天诀想杀他,却一直没动手的原因吧。
这个男人,怕寂寞,怕一个人,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让自己身边有个人呆着,他不甘心自己沦落到孤身一人,终日被痛苦煎熬的地步,所以他才那么热衷于折磨别人,那么热衷于往别人的伤口上撒盐,别人痛苦了,他就舒服了。
而他韩墨,也是差不多的吧。
“主人言之有理。”韩墨又恢复了平常那副恭恭敬敬的态度。
林天诀像是对他的回答很满意似的,轻轻笑了笑。
或许连林天诀自己也没发现,他方才脸上有一丝慌乱,当韩墨说出那句“主人言之有理”表明自己暂时不会用死亡或出走等一切可以离开他的方式离开他时,他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放松。
这是他内心最深处最真实的反应。
林天诀这个人啊,他天生怕寂寞,却活得比谁都要寂寞。
他又忍不住想,林天鹔是不是也是如此呢?
是不是因为害怕寂寞才将他留在身边的。
“其实我挺盼着你带着小狼杀回林家堡的那一天的。”沉默半晌,林天诀突然开了口,他抿抿嘴唇,用微不可闻的气声说:“我…累了。”
累了。
这一刻,在韩墨的记忆里几乎重叠,这种无奈的语气,这种神情,都像极了那个人的,他有一种冲动,他甚至想冲上去一把牢牢抱住他,紧紧地将他抱在怀里,拍拍他的背,告诉他,“没事,累了就靠着我睡一会儿,有我呢,我现在已经长大了。”
韩墨没说话,林天诀不是傻子,他能猜到他要毁了林家堡的心思,韩墨一点儿都不奇怪。
“不过,要真到那一天,你与他联合对付我的时候,一定要记得,我只能死在他手上。”他顿了顿,似有些讥诮地笑道:“杀手是主人生命的归宿。”林天诀看着他,“这句话是你的前任主子告诉我的。”
韩墨一惊。
林天诀又顿了顿,似在考虑接下来这句话到底是该说好还是不该说好,他最终还是说了,声音很轻,语气却是肯定的,“他比我幸运。”
韩墨心里咯噔一响,他瞪着他,想从他的每一个细微表情里猜测出他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想知道,这句话下是不是又有什么未知的陷阱。
他看着韩墨漂亮的眼睛,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伸手盖在他的面具上,像是不想让他看到他现在憔悴狼狈的模样。
韩墨虽看不到他,耳朵却是好使的,只听他低低笑了声,“好了,这句话是真的,别拿这种眼神审视我。我现在不想刺激你,没劲。”
韩墨没动。
林天诀的手在他眼上呆了会儿就拿开了,这期间韩墨听到了他略有些混乱的呼吸声,许是今日真的是个极特殊的日子,他的心情断不是如他表面上所表现出的那般平静,但是当他把手拿开的时候他的呼吸已经恢复正常了。
雪在此时小了些,林天诀站在这断崖边上,又重新张开了双臂感受着刺骨的风雪。
他仰起脸,像是一只即将飞起的黑色大鸟,“我等着一切都结束的那一天,那时我就自由了。”他轻轻地笑,像是在毫不在意地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郑重其事地对神佛发誓,“毕竟,林家堡这种地方本就不该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