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的马车就在后院,木怜夕与李吾率先上了车,林佐冲李吾一点头,李吾驾着车冲了出去,林佐手下一紧,本想给这瘦高个儿来个干脆,右臂却猛地一痛,林佐急忙左手一拦却还是晚了一步:那人不知从哪儿弄来个小匕首一匕首扎在了他的右臂上,趁着林佐右臂吃痛的功夫从他的钳制下挣脱了出来。
林佐强忍着痛打出一掌,却因身体重伤一切都已到了极限,平日里极容易做到的事今日却连连失手,那人身形一侧就躲了过去。
“啧,看不出来啊,你这人倒毒的很,我都按你的意思做了怎么你还要杀人灭口啊?”那人一声冷笑狠狠一脚将他踹了出去。
林佐强撑着身体才没有在摔到地上的时候再意外受伤,勉强算是一个保护性的落地姿势。
他抬头看了一眼木怜夕的马车,已经跑出去三四丈了,这个距离也就是说以林佐现在的身体状况如果眼前的这个瘦高个儿不拦他,他勉强能追得上。
瘦高个儿一脚横踢踢了下来,踢的同时冲后院大喊:“奶奶的,都给老子滚过来!”
林佐身形一侧勉强躲过了那一脚,后院里答应声一片,紧接着就是杂乱而匆忙的脚步声,林佐一咬牙,站起身来冲着马车狂奔而去。
他上身基本等同于废人,但奔跑速度可是实打实地跟野狼练出来的,只要忽略奔跑给上身带来的疼痛感,用脊椎支住身体,他完全有能力追得上那辆马车。
但身边有人似乎并不是那么想让他如愿。
瘦高个儿一脚飞踢冲他的胸膛踢了过去,他也看出林佐的移动速度虽快但上盘不稳,防御力基本为零,林佐躲不过去,结结实实地挨了那脚,身体一下被踹飞出去,那辆马车又往前进了一丈,且没有任何想停的意思。
林佐弓起脊背护住内脏,寻找着受伤最小的落地姿势,这一刻他甚至想到了那次他故意放走了一匹母狼面对林天诀时的场景,也是这样避无可避,只能拼命寻找那个使自己受伤最小的那个点。
世间总是有如此多的巧合,和那次一样,意料之中的重击并没有来临,他的身体在身后被人接了一把,久违的温暖挡住了寒风,那人一把将他抱了个满怀,他打了个哆嗦,记忆与现实在身体达到极限时重合,恐惧从内心最深处蔓延过来迅速包裹住四肢百骸,他不知他将面对的是什么,他记起上次林天诀慈祥的笑后所隐藏的最尖锐的阴谋,他想起他在母狼的尸体旁那沾了满手的冰冷的血,也许此时此刻只有结结实实的黄沙地、只有痛才更能给他踏踏实实的安全感。太温柔的东西他不敢奢求,那些温柔的表象后是更严苛的惩罚,他宁愿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直来直去。
可是本能的求生反应让他迅速睁开眼——韩墨!
是韩墨,即使他戴着面具一身黑衣,可那对美得世间无双的眼睛他绝不会认错!
韩墨脚下迅速踏了两步轻而易举地追上马车将林佐扔在了马车之上,李吾只觉眼前一道黑影一闪,一切都归于平静,他瞪着林佐一时间竟分不清是他自己跳上的马车还是真的有谁将他扔了上来。
林佐紧紧抓住车门框不让自己掉落下去,他颤抖着靠双腿的力量将身体一寸一寸地往里挪。这具身体已然超了负荷,全身的每块肌肉都酸痛着不受大脑的控制。林佐的眼睛翻着白,嘴巴大张着,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像一个破风箱。
只看眼前的情形他也知道木怜夕方才根本就没有让李吾停车的意思,不过他没感觉这有什么,他从小的生存环境就是这样,谁有本事谁活着,若是他,他也会选择这么做。
李吾回头往后一看那瘦高个儿带着他的土匪拉拉队追了一段儿就再也追不上了,不得不停在原地气喘吁吁地咒骂。
他回过头来好好驾车,林佐斜倚着车门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嘴里喷出一把血沫子,李吾别开眼没敢看林佐。
方才他驾车冲出去的时候见林佐身受重伤一人应付不来本想下车帮忙,木怜夕却像知道他的心思一样在车中冷冷道:“驾车。”
李吾只得听从命令。
木怜夕端坐轿中,她听到林佐上车来的声音,心中紧绷的神经猛地一松,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才觉出身体的倦怠来。方才她未让李吾停车不过是不想让自己再次陷入那种生命垂危的境地,这个世界本就是冰冷而残酷的,有时候没有两全的方法,你想活着有人就必须得死,何况这人还是一个来历不明、身上背着巨大的麻烦、为求自保就将这麻烦推给木家的人。
但他还活着,这就是万幸。
我既没有办什么杀人放火草菅人命的事儿不必遭受心灵的谴责,还完完整整地捞了条命回来,皆大欢喜不是?
只要并未给对方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无论什么样的作案动机都可以寻着合理的理由被赦免,毕竟所谓的什么心灵的创伤不过是矫矫情情的产物,上不得大场面。
大家心照不宣,见面相视一笑,你仰仗我,我仰仗你,我们都得接着往下过。
车上的这几人都各自心怀鬼胎,一路无语。
马车跑得飞快,在天亮时几人寻到了另一家客栈歇脚,从此处再往前走个几十里就是个小镇,虽远远比不得长安城繁华但也算是个小型城市,所以这处客栈比起方才住的那家客栈条件要稍好一点儿。李吾仔仔细细地看了客栈的前前后后确认没有危险后才要了两间房,木怜夕一间,他与林佐一间。
几人并未要餐食,一夜未睡,匆匆洗漱后就各自回各房间睡觉,李吾帮林佐接骨。
李吾挺佩服林佐的,他知道林佐受了重伤,看他疼得那个样子应该是身上断了骨头,但真正上手一摸才知道林佐“身上不是应该断了骨头吧”而是“应该还有骨头没断吧”。
他要是伤成林佐这样儿他就直接不反抗了,爱咋咋地吧,死我也认了,他真是不敢想像林佐是怎样拖着这样一幅七零八落的、没了那层皮包着恨不得散一地的身体去绑架威胁那瘦高个儿的。
李吾尽量将动作放轻,可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将动作放得再轻又有什么用,还是一样摁得骨头咯吱咯吱响,一开始李吾还觉得万分不好意思,一个劲儿地说对不住,后来见林佐不出声他也没那么在意了。前前后后一直折腾到晌午才勉强将林佐身上的骨头接完了,他伸了个懒腰再看林佐,呵,这货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真是,见过心大的没见过心这么大的,这么痛也睡得着?
呵呵,李吾不知道咱们家林小哥最擅长的就是把身体和意志分离开,身体痛痛呗,老子感觉不到,就算感觉到老子也能自动忽略,老子不管它,该吃吃该睡睡该打架的还打架该杀人的还杀人。
疼?痛?不舒服?滚你妈的吧!
对面木怜夕屋。
木怜夕整个人都埋在被子里,方才被夜风吹得麻木的身子渐渐苏醒过来,她捂着被子开始瑟瑟发抖。
她做了什么,她是不是阻止李吾去救林佐了?而林佐为什么会陷入那种境地,是不是为了保护她?
不对,不是。木怜夕大睁着眼极力否定这个事实,明明还有另一种原因的——林佐保护她是为了有个安身之所,所以说他从一开始就在利用她,他将一个巨大的麻烦甩到了木家头上,就因为自己要留下他,整个木家都要和未知的力量对抗,整个木家都会陷入到未知的争斗与危险中。
所以说,自己在那种关头丢下他似乎合情合理…不,不是似乎,是本就是,本就是合情合理,你不仁我不义,反正一开始是你先利用我的…
而且…而且,这也是在那种情况下唯一理智的选择。
我…我没错,我是对的…
木怜夕捏紧拳头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我是对的我是对的,我是对的,我没做错,我…
可,可…
可这世间所有的理智规则,所有的应该不应该本质上都是一道又一道让人厌烦、却又必须存在的、刚正的、坚硬的、冰冷的、不近人情的枷锁,我应该这么做,我应该那么做,理智点儿别感情用事,规矩就是规矩等等等等,似乎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在遵循,似乎没什么地方不对,大家和和美美。
可是…
现在他是没事儿,可是如果呢,万一呢,如果他死了,万一他死了,那又会怎样呢?
木怜夕不敢想。
自己小小年纪身上背着一条想救自己、而自己却对他弃之不顾的人的性命,那又会怎样呢,理智规则这些东西管不着你了,但随之而来的又有道德,你的道德感会随时随地地谴责你,你的余生将会在愧疚与悔恨中度过,你会不断的纠结、不断地质问自己是对还是不对,是应该还是不应该,当这些问题都得到肯定的答案后你又会去追究你自己内心中的恐惧与歉疚究竟来源于哪儿,然后你得到答案,是因为那个人本意是想救你而你却弃他于不顾,你这属于忘恩负义,可是当时那种情况,我若救他我自己就…然后你会再次质问自己这么做究竟是对是错,应不应该,如此以往陷在死循环里争论不休。
木怜夕紧皱着眉头紧紧抱住自己,她想到莲儿,想到那个对她说“你真是个好人”,而她却依旧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侵犯凌辱而毫无作为的可怜姑娘,她想到她那些凄厉而绝望的嘶吼,现在似乎还在耳边,她又忽然地想起来那个干干巴巴的老头儿,他一开始出现在那儿好像是为他们向强盗求情来着——然后他就被强盗打死了!
木怜夕的身体剧烈颤抖着,双手紧紧地捏成拳。
如果他当时不出现在那里呢,如果他不为他们求情呢,那么他会不会就不会死?那如果这么说的话那是不是就意味着其实老头儿是他们一行人害死的。
不是,不是,不是,我没做错任何事,没有任何一件事是我促成的,没有任何一个人是我杀的,所有的事儿都和我没关系,没关系!
木怜夕紧紧地抱住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
一方面她希望自己可以变成一个成功的商人,无论什么时候都能头脑清醒,随时随地做出能让自己盈利最大损失最小的决定,没有开不开心,只有应不应该;可另一方面她又无比地厌弃和害怕变成一个内心冰冷一身铜臭残忍无情的人。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该办?什么不该办?我该怎么办?我的路在哪?我该往哪走?骗我,为什么骗我?爹爹把娘杀了,为了钱,为了前途,为了地位;李吾会走,自己这次本就是使了计策他才会留下的;青儿嫣儿呢,她们对自己忠心吗?林佐,林佐他会恨我的!我该去相信谁?我还能相信谁?来个人告诉我怎么办!快来个人给我指条路,我该往哪走才是正确的,我分不清对错了!
木怜夕呜咽出声来,巨大的无力感笼罩了她。
莲儿,莲儿最后的那个眼神还停留在她的脑海里,那个绝望的,带着一丝丝…怨恨的…
眼神。
如果自己再强大一些就能救下她了,不止她,还有林佐,自己也不必丢下林佐。
变强吗?可究竟要变得有多强才不会再面临这种生死抉择?
变强吗?怎么变强?怎么办?怎么办!
她是什么?她不过是个年仅十五岁的孩子,她处在这个时期又迷茫又害怕,天地茫茫一片她完全看不到方向,她只能在暗夜里紧紧地抱住自己,只身一人弓起脊背倔强地对抗这个世界的苦风冷雨。她没有任何任性的权利,在她身后一大批的人等着她去安排,他们需要她给他们安排工作,他们要养家糊口;木家需要一个人来继承经营,她要保证木家只能往上不能向着衰败的地步发展;聂氏,那个直接害死她母亲的女人,她要压制她折磨她,连带着母亲的那份恨一起还给她!
可她呢…
木怜夕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滴落下来,她也需要有人来救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