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堡,云鹊崖。
冬日清晨,罕见大雪。
林天鹔坐在崖边的一块大石头上看日出,韩墨依旧一身黑衣站在他的身后。旭日东升,将这世间的一切都笼上了金边儿,整片雪地白灿灿地亮,跟银子似的反射着耀眼的光,世人常说的雪花银若是一块贴一块地铺起来,想必就是这样的光景。
今日他罕见地没穿白袍,穿了一身灰不灰黑不黑的衣裳,衣服很薄,很修身,衬出他挺拔颀长的身形。其实韩墨一直想问,他为什么从不穿冬装,但好像他也并不觉得冷。
他面对东方而站,阳光将他整个人都紧紧包裹在怀里,他的头发带着一圈灿烂的亮边儿,身形却是黑的,像一幅死气沉沉的人体剪影。
太阳自东方嚣张地升起来,奢侈地将半个天幕都染成血一般的颜色,自南北双方向东方蔓延,越来越浓,越来越烈,层层叠叠,大块大块的色块累在一起,尽显奢华,毫不计成本,连延伸至远方地平线上的雪都被温柔地覆盖上一层浅浅的橙光。
太阳又升起来了啊,真糟糕。韩墨想。
“太阳又升起来了啊,真好。”几乎同时,林天鹔面朝着前方的大太阳痛痛快快地伸了个懒腰,语气欢快地感叹道。
韩墨心里却是一惊,莫非他能看透他的心思不成?
林天鹔却并没有回头,他看着眼前的风景口里近乎是在叹息:“真美啊。”
韩墨看着他的背影未答话。
“好像我们每个人最后都能在大太阳底下自由自在、痛痛快快地伸个懒腰一样。”他的语调愉悦地扬着,声音轻轻的,尾音带着好听的气声,像把刷子似的忽地在韩墨心上刷过,那种柔柔软软的、若有若无的、空落落的感觉,最后只剩下一片酥麻。
他以为他看到了真实的林天鹔,那是个会因为一次小小的日出就大方地对整个天地都绽放笑颜的男人,但是在过了很久很久以后,韩墨才懂得了他说这句话时心里的渴盼与悲伤。
他终于回过头来看着他,嘴角挂着他所熟悉的那种淡淡的、什么都不在乎的、甚至有点颓废的、但依旧温暖的笑。
韩墨看着他的嘴角,心里咯噔一跳。
林天鹔弯起眼睛来看着他,语调仍是愉悦地扬着,就好像两个同等年龄的小孩儿互相在畅想未来一样,“韩墨,如果有可能,我想去外头看看,去体验体验那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简单平淡,就这样安安静静地一直到老。”
会带着我一起吗?韩墨看着他带笑的眸子几乎想开口问。
但他没问出口。
林天鹔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
“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他像是突然想到些什么,嘴角的微笑淡去,温暖的指尖抚上他的脸,眼睛里带着点儿温柔的怜惜,但更多的是如眼前这朝霞一样沉默而宏大的悲伤,“小墨墨,比起现在让你成为一个杀手,我更情愿当初不救你。”
韩墨的心里咯噔一响。
“林家堡这种地方本就不该存在。”他背过身去,晨风吹起他的头发,阳光在他的每根头发上都镀了一层漂亮的花边儿,流光溢彩,洋洋洒洒。
韩墨在他的这句话里读到了隐隐约约的一丝怨恨,他默默攥紧了拳头。
——韩墨林天鹔
冰冷的夜风,结冰的河;还未褪尽绿色的柳树叶子,让人想蜷起来的温度;没有月也没有星,墨一般阴沉粘稠的天幕大锅盖一样牢牢将这世间罩在里面,任何人均逃无可逃。
机械而均匀的呼吸,死神一样令人胆怯的黑色衣裳,遮住半张脸的黑色面具,毫无表情的面孔,美丽绝伦却满是寒意的一双眼睛。
几具尸体,一把弯刀,皑皑白雪,殷红的血。
有些人天生就属于黑夜,夜幕会将一切你所熟识的事物都笼上陌生的神秘感。在这里,在这个时间,在这个地点,一切皆亦真亦幻。实体会借助于微弱的光线将自己幻化成任意自己想要的形状,大块大块的阴影,你若再往前踏一步,就会跌入无尽头的虚空;每处拐角的黑暗里都潜藏着危险的猛兽,随时准备着扑上去,撕毁弱小的猎物;门庭若市的青楼酒肆,染着红唇衣着妖艳的性感女郎,灯红酒绿,彻夜买醉,不知何时就会向你伸出的毒手。
在这里生死全凭运气。
而夜的危险与诱惑是这些人最爱追逐的游戏。
越明亮的灯光下越是黑暗,越繁华的城市里越是苍凉,越温暖的朝堂里越是寒冷。
这是每个杀手都谙熟的世间定律。
每晚都会有人死去。
今晚,一如既往。
韩墨站在河边几近陶醉地嗅着暗夜里冰冷的血腥味儿,多久了,自己没亲手制造过这味道了。
还真是…久违了。
他的嘴角溢出笑,那种残忍的嗜血的笑,这才是真正属于他的表情。
他拿刀挑起脚下尸体的面巾,呵,木家听风阁。
小佐,这次你还真是找对了地方,暗中帮了我一个大忙。
他冷笑着向后倚在了树上,忽地想起那人指尖划过他脸颊时的温度。
“林家堡这种地方本不该存在。”他挑起嘴角,唇边挂上那种熟悉的,温暖的,带着点儿颓废的笑,闭着眼睛循着记忆里那人的呼吸语气轻轻嘟哝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