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而潮湿的山谷里,风声呜咽着。林佐蜷缩起身子躺着,身体微微打着寒战。
这是处由两处山崖相夹而形成的天然牢狱,顶高约十几丈,三面皆山,只在北面有一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出口,而此刻那人一定派了重兵守着。
此处封闭,然而却是挡得住阳光拦不住寒风,洞顶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滴着水,地底下冰冷的寒气渗进与地相接的身体,叫嚣着,恶狠狠地钻进骨头缝里。
林佐颤抖着缩成一团,额头抵在膝盖上,胸前火辣辣地疼,像一把利刃一下又一下毫无间歇地割,他不太敢呼吸,张大嘴巴小心翼翼地吸着霉味儿的空气,一个不留神吸狠了,只觉胸前一闷再一痛,接着便是剧烈的咳嗽,只咳得他眼前发黑,脸边儿的地面上呛了一圈儿的血沫。
他用力捂住胸膛,指尖可以感觉到胸口突出的骨头,他压抑着呼吸,拼命地将咳嗽压制下来。
他抱紧自己,轻轻地呼吸,大脑昏昏沉沉,他迷迷糊糊地睡。
这是他的习惯,只要受伤了就抱住自己昏天黑地地睡上一觉,只有睡着了,伤口好像就不会那么疼了,在睡梦里恢复得也快。
但后来,这就是种奢望了。
他又冷又饿,迷迷糊糊地坠进梦里。
熟悉的木栅栏,肮脏的大铜盆,眼前一堆又一堆叫嚣着争抢着厮打在一起的人。
开饭了!他兀地跳起来。
真是,居然又睡着了,该死!
他快步冲上前去,铜盆里已经空了,所有抢到食物的孩子都拼命将吃的塞进胃里去。
他转身一把揪住一个相对弱小的孩子,伸手就去他嘴里抢他未吃尽的饼,那孩子立马双手抓住,迅速将口里的吞下去,双手死死抓住剩余的就是不松手。
这小孩儿长得小是小,可劲儿却一点都不小,他一只手还抢不过来。
林佐高高举起拳头,小孩吓得一哆嗦,手下劲儿一松,林佐刚想拽过来,他又攥紧了。林佐火冒三丈,举起拳头就要打,那小孩死死揪住手里的饼,眼眶通红,紧闭着眼,睫毛上挂着两大颗泪。
他颤抖着,尾音尖锐且怪异,声音大得仿佛带着绝望的不顾一切,“哥哥!”他的声音又猛地低下来,“我饿…”
林佐猛地一怔,紧接着只觉手里一松,那小孩低着头迅速将那块饼塞进了嘴里。
林佐定定地看着他,拳头终是没落下来。
之前他们攥得太紧,那块饼的饼皮都碎了,在地上掉了一地细碎的渣子……
一阵冷风袭来,林佐缩了缩,只见眼前画风一转,血气弥漫的大堂,悄无声息却下手狠绝的暗卫,以及阿佑那只冷冷闪着寒光的断掌。
他打了个哆嗦猛地睁开眼,额上一额细细的汗,头顶上的石缝中是三两颗清冷的星。
前头一步远的地方有一朵暗红色的蘑菇,他费力地挪动着身体,伸长手臂将那朵蘑菇摘了下来,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
一股腐臭的味道,有毒。但没办法,他饿得难受,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此刻都迫切地急需吃点儿东西。
他将蘑菇掰碎,由着本能塞进嘴里,机械地咀嚼,仔细感受着身体的反应。
还好,毒性并不烈,他身在林家堡中从小就口试各种毒药,这种毒还要不了他的命。
只是会昏迷,正好,他这会儿正需要好好睡一觉。
一闭上眼便是各种纷至沓来的梦境。
低沉压抑着的暗灰色的天,一望无际的皑皑白雪。头上热气腾腾的白烟,憋闷得像要炸掉的胸口。
“跑快点儿!你就这点儿速度吗!”
“你要是跑不过跑得最快的那头狼,你就会被它吃掉,变成一坨狼粪。”男人平静而冷酷的嗓音在他身后响起,他只得拼了命地向前跑。
活着活着活着,必须要活着,他不要变成一坨又臭又硬的狼粪。可活着去干什么,他不知道,但一定要活着。
“杀了它,林佐。杀了它我让你活,否则……”
否则什么,他没来得及听,他的剑快如闪电已从背后刺穿那匹公狼的胸口,就在前一秒,它还为了保护他而向那男人示威。
否则什么,不用想他也知道。
它回过头,嘴里往外淌着血,舌头长长地耷拉着,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脸的不可置信。
林佐狠狠拔出剑,剑尖带出一串儿绚丽的血珠儿,在冬日的阳光下,晶莹剔透,下一刻落在地上迅速被融进雪里。
鲜血白雪,妖艳得仿若一幅画。
它从嗓子里呜咽出一串委屈的哀鸣,重重跌在地上,它嘴边的雪被它的血染成了极美的胭脂色,丝丝缕缕地往上冒着白气,它的眼睛还大睁着,死不瞑目。
他后来再来这里的时候,那公狼的尸体已经消失了,该是被什么叼走了,地上有拖拽的痕迹。但那片红色的雪还留着,雪开始化了,上头盖了一层薄薄的冰壳,映着阳光像是漂亮的血色羊脂玉。
那匹母狼一声哀号,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露着白森森的利齿眼睛通红着死死瞪住他,嘴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林佐紧紧攥住手里的剑。
他看着那匹母狼,心里几乎哀求。
快走吧,求你。别扑过来,我会杀了你的,他会让我杀了你的,快走。快走。
“杀了它,林佐。”身后那冰冷的声音如炸雷般响起,炸得林佐全身一个哆嗦,他举起剑,条件反射般狠狠劈了出去。
林佐脑子一醒,剑在母狼头前生生顿住,母狼身子一抖,仰着头狭窄的狼目看着他。
快跑!
林佐在心里急急地喊。
那母狼似听懂了他的心语,迅速向后一退,双耳一立,身子一闪,扭头冲着深山里狂奔而去。
林佐的剑刃劈在雪地上,扑了一个空。
“我…慢了。”他不敢回头,身子僵硬着,嘴里的声音细如蚊鸣。
“嗯,慢了。”身后那男人轻轻应了句,“下次改就好了。”他淡淡道。
意料中的重击并没有落下来,林佐僵着身子不敢有丝毫的放松,他偷偷用余光瞟他,瞟一眼就抓紧转移视线,这个男人一如既往的平静,他嘴边甚至难得带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林佐看着他脸上的笑却觉得全身发冷,从脊柱一路寒到脚趾头。
明日,那匹母狼的尸体出现在了他眼前,又是大睁着眼死不瞑目的表情,林佐愣愣地和那毫无光泽的狼眼对视着,只觉得眼前发黑,胸腔里一股愤怒叫嚣着冲了上来。他微笑着轻轻摸着他的头,像个慈父,“林佐,我帮你把它杀了,怎么样,开心吗?”
他脑子蒙蒙的,还未缓过神来,林天诀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从耳边过,他根本没听出什么。
头上的剧痛让他迅速清醒过来,林天诀居然拎着他的头发将他提了起来,他咬牙紧忍着,可眼里很快便是一片水雾。
“林佐。”他将他拎到与他的眼睛平齐的位置,脸上虚假的温情褪去,浅褐色的眸子里冰凉似雪,“我不喜欢不听话的小孩儿。”
林佐不敢动也不敢说话,他紧紧地咬住嘴唇。
林天诀也不急,就这么看着他。
良久,林佐妥协似地松开嘴唇,鲜红的血滴从他咬得发白的嘴唇上滚落下来。
“是…主人。”他垂下眼睛。
林天诀的拇指在他嘴唇上抹过,指腹上沾了他的血,他将拇指放在嘴边舔了舔,“味道不错。”他轻轻笑着,“小狼,你真得乖点儿,否则我怕我哪天就会忍不住杀了你。”
林佐的身体轻轻颤抖着。
林天诀手一松,他啪地一声摔在地上,手掌撑在母狼冰冷的肢体上,他打了个哆嗦迅速收回了手。
林天诀走了已经很久,他还坐在原地愣愣地看着那具尸体。
母狼的眼睛还睁着,眼里的内容有点儿复杂,说不清是怨恨还是哀绝。他伸长手想去给它合上,可笨拙地弄了半天还是合不上。
他想起什么似地猛地缩回手,眼神直直地盯着自己的手看。
手上是冰冷的狼血,外头是清冷的一轮弯月,地上一望无际的皑皑白雪。
眼前似是暗了,一片带着压迫性的阴影强行笼下来,他睁开眼,眼前是那张他这辈子都不想见却无论如何都逃不开的脸。
梦境里残留的感觉还在,巨大而空虚的恐惧和无助感。
真是难得啊,他一向记不住什么的,此刻七八岁的记忆却在他最狼狈的时候一拨又一拨地袭过来。
林天诀冷冷看着他,嘴边很明显的一丝戏谑。
林佐闭了眼。
“怎么,小狼还未睡醒吗?”林天诀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笑意,手指在他头上温柔地抚了抚。
林佐没动。
林天诀轻轻叹了口气,“从小我就告诉你,我不喜欢不乖的小孩儿,林佐。”
林佐没有任何反应。
头发被狠狠扯住,整个上半身都被拎起来,林天诀的声音狠戾地在他耳边响起,“睁开眼睛看着我!”
林佐没有任何反应,仿佛陷进最深的睡眠不知道疼一样,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林天诀兀地放了手,林佐的脑袋遵循自由落体定律“咚”地一声砸在地上。
林佐只觉脑子一蒙,接着耳边便是嗡嗡响。
操,脑浆子都砸混了。
这是林佐清醒过来的第一反应。
但他还是没动。
他知道林天诀想看什么,想看他一次又一次卯着劲儿地和他对着干,想看一次又一次他被他征服后他脸上那种挫败失望的表情。
他学乖了,他偏不给他看。
“操他妈的,睁眼!睁眼!睁眼!睁眼!睁眼!睁眼看着老子!”林天诀站起身来一脚又一脚地踹在他身上,喊一声踹一脚。
林佐缩紧身子保护好内脏,依旧不动,也不躲。
“操!”林天诀发了狠,狠狠一脚冲他的胸膛踢了过来,林佐不受控制地倒吸一口冷气,身子滑行着重重撞在身后的石壁上。
潮湿肮脏的石板上一道湿漉漉的血迹。
他依旧没动,林天诀是故意的,他踢在了他断掉的胸骨处。
林佐紧紧地攥住拳头,胸前痛得要命,心里竟升起了一种诡异的兴奋感。
林天诀,你不是事事冷静吗?怎么,现在也像条疯狗似的乱咬人了?
林天诀站在原地没再往前走,他看向他的眼光有些复杂。半响,他交待了手下一句“看好他”便出去了。
四周的暗卫也迅速撤了出去堵在了洞口。林佐这才睁开眼。
不知什么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一束阳光从岩缝间漏下来。金黄金黄的阳光在阴暗的洞穴里格外的亮,他甚至能看见在光柱里飞舞着的微小颗粒。
他伸出手将那束阳光在指尖绕了绕。
暖暖的,很舒服,想抓又抓不住的怪感觉。
他用手撑了身子,费力往前爬了两步,仰躺下将眼睛搁在了那束光下。
顺着光路逆回去,他看到了上头不甚明显的一小块儿天空。
他闭上眼。
好美啊,满眼都是漂亮的橙红色,还是暖烘烘的。
好困啊,想睡一会儿。
他将手摆在身体两侧,又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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