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佑的尸体迅速被那几人拖了下去,林佐没去追,他定在原地愣愣地看着那只断掌。那只手手掌向上,手指蜷曲着,指甲是冰冷而残酷的暗灰。
就在几前日的清晨,这只手还抓过他的胳膊,可为何如今……
真奇怪哎,明明是身体上的部件,它连接在身体上的时候你没觉得有什么,可是为何一旦被孤立起来,作为一个单独的个体而存在时,就变得如此可怖?
你会怕一只手吗?你的爱人、朋友、父母,他们的手你会怕吗?那只经常抚摸你的脸、将你的手攥进他的手心里的那只手你会怕吗?
不怕吗?那现在呢,当它与身体的其他部分分离开来,你会怕吗?
为什么呢,手依旧是那只手,身体依旧是那个身体,可为何一切又都不一样了呢?
什么变了,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一个躯壳从一副身体到一具尸体,什么都没有多,又什么都没有少,可为什么心脏就是不跳了,呼吸就是没有了呢?
这其中生命到底失去了什么神秘力量的指引?
林佐的表情木着,眼神呆滞,脸色惨白,他狠狠地瞪住那块残肢,突然喉结一动,“哇”地一声竟呕了出来。
那男人倒也不急,任林佐发呆发傻,他就站在不远处微歪着头、唇边挂着笑,跟欣赏什么艺术品似的欣赏他。
林佐的手背抹过嘴唇,他缓缓站起来,眼睛空着,一步一步地向外走。
大门已经关了,外头那个世界的最后一缕光消失在那里,可他知道,出口就在那儿,无论现在看不看得到希望。
他路过他身边时,那男人并没有出手拦他,他只是在他身后淡笑着开口,“怎么,又要走了?”
林佐置若罔闻,双目黑而空洞,步子跟随本能定定地朝前迈去。
男人轻笑着,“小狼,我是舍不得罚你,可总会有人受罚的。”
林佐身形一颤。
男人缓步走到他身后,嘴唇贴在他的耳根上,轻轻呵了口气逗弄道:“这次扯个局外人如何?”
林佐的拳头一紧。
男人看着他的反应挑起嘴角得意地笑,“陪了你三年的那匹老狼,还是你房里的那个女人?”
“与我无关,与我无关了!”林佐尾音颤抖着尖锐着嗓子吼,他迈开步子,脚下快得有些踉踉跄跄,他拼了全力往前跑。
近了,那扇门就在前面。从那里出去就行了,只要从那里出去这个世界就与他无关了。快点,再快点,快点!
可总有人会比他更快,或者说总有人比他更强大——门口处隐藏的暗卫悄无声息地滑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他狠狠一拳挥出去,速度快如闪电,他将那人狠狠打在地上,可依旧是出不去,门口那儿一堆人堵着。
滚开!都给我滚开!别挡我的道!
否则,都得死。
林佐的眼睛赤红着,像头困兽般呼呼喘着粗气,他急于将一切困住他的东西撕毁。
林天诀的脸上现出残忍而赞许的笑,“好久不见你发狠了,不错,这才像匹狼嘛。”
林佐眼里一冷。
他话音未落,林佐的拳脚便已到了他眼前!林佐一个摆拳冲着他的脸横扫过来,林天诀急忙侧身一躲,刚与他拉开一段安全距离,一片精光便又近了身前,林佐紧接着拔剑冲了过来。
好快的速度!
林天诀嘴角一挑,有意思。
他身子一纵,足下踏着那些暗器一个借力,人已腾空而起,一脚将林佐手中将拔未拔的长剑踢飞了出去,眉毛一挑似一惊,继而眉头一皱,怒道:“速度慢了,这几个月在外头只顾鬼混了吗?”
林佐身形一仰,旋即双拳化掌抵在胸前迎住了他那一脚,身形却也因此向后退了一退,那人脚下一个横扫,他身形未稳躲闪不及,足下一个踉跄,男人一脚结结实实地踹上他的胸脯,将他踹飞出去!
这一脚凝了他近九分内力。
林佐的身体斜斜地向后飞去,“哐”地一声撞在墙上,再从墙壁上滑下来砸到了地上。
他听到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嘎嘣”一响,紧接着席卷而来的疼痛伴着寒意酥麻了他整个脊梁骨,冷汗顿时如雨落下。他侧卧着,将自己蜷起来,保护着内脏。
男人蹙了眉头缓缓冲他走过来,站在他头上,一只脚踏上他的身体,足上用力,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骨头断了?真不经打。还是说,本来就没好?”
林佐呸地一口血唾沫啐在地上。
那男人冷冷笑笑,足下加了七分力道,他碾踏着他的身体,蹲下身来,右手捏起他的下巴,拇指在他嘴唇上轻轻摩了摩,足下力道未减,口里却惋惜似的轻轻叹了口气,“真是个不乖的孩子,要吃苦喽。”
林佐疼得说不出话,面色苍白,面部肌肉微微痉挛着,牙齿咬得死紧。
他拼命地瞪大眼,那扇门就在他面前不到两步远的地方,他甚至可以看见门缝中间泄露进的那一丝细细的光,他想伸手去接,胳膊却沉得像灌了铅,那光好像远得没有尽头,就好像他拼尽一辈子,直到死,也依旧是碰不到。
男人站起身来,将脚从他的身上撤了下来,林佐剧烈咳嗽着,脸前的地板上溅满了细碎的血沫。
“关起来吧。”他转过身去冲他的属下挥挥手淡淡道。
那神态语气像是在说一条偷跑出家又被抓回来的狗。
林佐蜷缩着身体捂着胸膛看向那只手,它在屋内昏黄的烛光下毫无生气地躺着,指甲反射着着诡异的光。
林佐苦涩地抿了抿嘴唇,一嘴的血腥味,他最讨厌这种味道,可它却死死地缠住他,任他跑得多远跑得多快都躲不掉。
他转过头来,想再看一眼那扇通往外面世界的门,两名黑衣暗卫走过来,将那唯一的一丝光亮也挡住了。
林佐静静地闭上眼,沉默着不争不吵也不闹,任那两人拖着往前走,他不知道他会被带往哪里,可不知道有会遭遇怎样的酷刑或者说又有谁会死在他手里。
猜不到也不想猜,只是无端觉得累。
随他吧,愿怎样就怎样吧,死了就死了,活着就按这里所有人的活法那样活着,没有自由又怎样,完全受制于人又怎样,身体与灵魂都不属于自己又怎样,那些人不也活的好好的吗,你干嘛非要与众不同?
你想想,你害死了多少人。他闭紧了双眼。
林佐,你活该啊。
他猛地想到了那个跟在自己和阿佑身后的那个男人,他身上那种颓废而淡漠的气息。
他轻轻吸吸鼻子,眉头一皱——不是幻觉,是真的有他的味道。
那个人在这里待过,从他离开到现在前后不过一个时辰的时间,此刻虽然满屋子血腥,但若仔细嗅,还是可以很清晰地嗅到空气里那个人的味道。
他是林家堡的人,这一点现在已经可以基本确定了。可为什么自己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从未见过此人,他莫非是林家堡的外门弟子?可为何十几年来从不出现现在却出现在这儿?为了什么?林佐顺着本能往下想,他一来就抓走了阿佑,目的是为了逼他回来,可他又怎么知道他一定会回来?他的内力在他之上,轻功与他不相伯仲,年纪约莫三十岁上下,按林家堡的习惯,到这个年纪还活着的,该是个资深的杀手。这么一个资深杀手突然从外帮回来或者说被调回来,为了什么,就为了他一个想逃跑的刺毛小子?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不是他了解那个人,他与他素不相识,可他了解林天诀,林天诀是绝不会在一个不值当的人身上费那么大功夫的,他若想要他回来,用不着动用一张远在千里之外的王牌杀手,就在近前,他有的是手段将他弄回来。
那便不是林天诀的意思了,那是…那个杀手?
他是在向他暗示什么,可是暗示什么呢?
在路上时他明明可以掩藏起自己的气息的,可是却偏偏让他嗅到,而在这里,他明明可以不用出现的,可是却出现了,不但出现了还刻意留下了他的味道。
他是故意的,他故意让他记住他的味道。
……
林佐霍地睁开眼,难道说,那个人……
林佐被两人拖下去,大堂里冰凉的青石地板上一道细细的血迹,跟着林佐走的方向蜿蜒而去。
一屋子的杯盘狼藉,林天诀又懒懒地躺回虎皮交椅上,几个暗卫在收拾着残局,他们的动作快速利落却从头到尾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林天诀略有些倦怠地闭上眼,将胳膊埋在了臂弯里,大堂里昏黄的烛火轻轻摇曳着,照得他脸上一片明明暗暗的阴影。
一切都是那么的宁静而自然,仿若谁也不清楚方才发生过什么,那自然,他们也不会清楚现在正在发生着什么。
林佐的佩剑被随意丢在墙角,剑鞘还带着,它的主人还未将它从剑鞘里拔出来,它就已经被丢到那里了。
极旧的,极不起眼的一把剑,露在剑鞘外的半截剑身却很锋利,剑刃闪着薄薄的光。渐渐地,那光从剑刃出发慢慢包围住整个剑身,凌厉的白光续上了浅浅的绿色。那绿色如水仿若有生命般在剑身上流动旋转,越聚越浓。
终于,像是达到极限,那绿色已浓到极致,四面八方的绿光迅速向着中间的那一点凝聚,凝聚成一颗近乎黑色的水滴,“当啷”一声兵器的轻响落到了地上。
林天诀猛地睁开眼,一对虎目准确地锁定了剑的方向,却未看到什么,便又合上了眼睛。
暗灰色的青石板上那黑色迅速扩散,先是纯黑后是墨绿,向着断掌蔓延而去,最后只剩一缕若有若无的浅绿色气体,而那缕气体的尾端刚好够着那只断掌的指尖。
那缕绿气像根藤蔓般轻轻在指腹上绕了两圈,打了个死结,接着以这只手掌为牵引像拽段绳子似的迅速将青石板上扩散开来的绿色拽了过来,直至所有的绿色又重新汇聚成一滴绿得近乎黑色的水,然后“哐唧”一声掉进手心里,绿色以液体的形式在手掌的每一寸皮肤上蔓延开来,它将那只断掌温柔地包裹其中,像水那样流动着,绿色慢慢淡去。那绿色每淡一分,那手上的光泽便长一度,直至所有的绿色都渗入手掌中,指尖只剩丝丝缕缕不易察觉的绿气。
那只手的手指轻轻动了动,接着自己翻了个身儿,五根指头在地上撑了撑,像人似的伸了个懒腰,食指中指做腿,断腕做头,它顿了顿,像是嗅了嗅味道,然后两根手指撑着像人走路那样冲着阿佑尸体被拖走的方向“走”了过去。
此刻再看那把剑,更是稀松平常,破破旧旧地倚在墙边。
可你若仔细看,你会发现那剑上裹着一层不易察觉的绿边儿,那绿色闪了闪,好似多累似的,钻进剑身里再也看不见了。
睡在虎皮交椅上合着眼的男人嘴角轻轻挑了挑,一丝不易察觉的笑自他嘴角滑出来。
有意思,他在心里轻轻叹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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