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摸过窗棂轻轻抚在他脸上时,林佐睁开眼。
清晨的空气里有股清冷的梅香,客栈后院的那几棵梅树开了。他细细嗅了嗅,面色稍凝——昨晚有人来过,男人,他几乎可以肯定就是那个在雪地里他察觉出的人,是个生人,虽不能肯定地说不是林家堡的人,但最起码,他在林家堡里没见过这号人。
林佐闭上眼,认真嗅着味道,他甚至能想象出当时那男人站的位置,他该是面对着他,就站在床前往前约一步的位置上,而自己居然毫无察觉。
“该死!”林佐狠狠咒骂了声,他究竟是谁,他的目的是什么,他是敌还是陌路人?
睡在另一张床上的阿佑随着他的这一声咒骂猛地一个哆嗦,他张开眼,迷迷瞪瞪地看着林佐。
“起来,该走了。”林佐皱着眉头,一个翻身自榻上跳了下来。
“哦。”阿佑看着他的脸色不敢耽搁急忙忙地也翻下榻来。
包袱里早就让小二给提前备好了干粮,林佐抓过来嗅了嗅确定没毒后才扔了一个给阿佑,自己也抓了一个放嘴里叼着,将包袱背到身上,走到后院去牵马,途经对面房门前的时候,他一愣,对面的房门紧掩着,一时间他几乎要追随本能走上前去敲敲门,说声:“小姐,该走了。”不过他的意志尚能控制身体,他用力甩甩头,快速走开了。
阿佑将身上的几个水袋都装满了水,嘴里叼着干粮,急匆匆地跟上他。
待二人走远,对面的房门打开了,那个戴着黑色面具的男人站在门口,缓缓将手中弯刀收了回去,嘴角轻轻勾了勾,真是,难得这么好的嗅觉,心却乱了。
他斜倚着门框闭上眼轻轻叹了口气,也是,这世上有什么东西会比自由更重要呢?
两人跨上马向前奔驰,跑出了约莫一里,林佐猛地一扯缰绳,翻身跳下马来。
阿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得一扯缰绳跟着他下马,瞪着眼睛看着他。
林佐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来,刚拔开盖子,冷冽的清香便让阿佑精神一振,林佐伸手自瓶子里沾了点儿白色的药膏举到了阿佑脸前,“吃的吗?”阿佑眼睛亮亮的,伸舌头就想去舔,林佐一躲,没好气道:“抹的。”
“哦。”阿佑突然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笑笑,将脸上的黑巾扯了下来。
林佐抬着他的下巴细细地将那药膏涂到了那道疤上。
林佐炽热的体温和着药膏的清凉缓缓地掠过他的脸颊,阳光打在林佐的侧脸上,衬得他的眼睛很亮,整个人都很耀眼,阿佑低垂着眼皮不敢看他。
半晌,林佐收回手,“好了。”
阿佑低着头一副想笑不敢笑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别别扭扭地,“谢谢啊。”
他这样子倒是逗得林佐嘴角一抿,林佐用力在他头上揉了一把,应了声“嗯。”
林佐的这个动作让阿佑的嘴角一直挑着都合不上,堡里的孩子都这样,你只要真心对他好,一点点的温情,他记你一辈子。
林佐将那瓷瓶递给他,“以后自己涂,每天早晚各一次,涂个五六天也就消了。”
“嗯。”阿佑兴高采烈地将那瓷瓶接过来揣到了怀里,眼睛亮晶晶的,“那待我脸上的疤消了,我是不是也能像哥那样去找女人了?”
林佐乐,“你能不能有点儿出息?”
“那到底能不能?”阿佑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锲而不舍。
“找女人纯靠脸呀?”林佐笑。
“那要靠什么?”
“靠…”林佐顿了顿,觉得接下来要谈论的内容容易教坏小孩子,秉着为祖国的大好河山着想、少年强则国强的伟大思想,他决定放弃这个话题,“行了,走吧。”林佐翻身上马。
“那到底靠什么啊?”阿佑异常执着。
“什么都不靠,你脸好了就能去找个女人了。”林佐觉得自己跟一个比自己小两岁的小屁孩儿讨论这问题也是白痴,便胡乱应付了句。
但阿佑看起来很高兴,乐呵呵地翻身上了马。
这场下了两天三夜的雪已经停了,太阳白花花地在天上挂着,四周的雪正在慢慢镀上一层冰壳。
空气变得干净而清冷,两人口中呼出的白气氤氲着幻化成各种形状。
俗话说得好,下雪不冷化雪冷,林佐算是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下雪时的冷与化雪时的冷着实不同,这不仅仅表现在温度上,更大的一方面是表现在情绪上——当然,前提是如果天气也有情绪的话。
下雪时鬼哭狼嚎,你顶死可以看作老天生气了,搞个暴风雪发泄发泄也情有可原,可是化雪呢,干冷干冷的,满满的都是嚣张,老天仿佛在说,就冷就冷,冻死你咋地!
哼哼,这年头,爷玩儿得就是冷暴力。
冷就冷呗,你最大你说了算,我能咋地!
那人还在跟着,林佐感觉得出来,他当时从对面的房门前经过,心智一乱,干扰了听觉嗅觉,待自己已走出去老远了才惊觉那人其实就躲在房门后头。
林佐骑在马上凝神听着,心里不禁暗暗佩服,这该是个老手,轻功不比他差,冰天雪地里竟能够隐藏自己的呼吸,在不骑马的情况下还能一步不落地跟上他们的脚步。
那他到底是要干什么呢,跟踪他?要杀他?还是别的什么?
不管了,跟就跟着吧,反正也甩不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前前后后不过一条命。
天气冷温度低,骑起马来北风削在脸上像刀劈,索性林佐也不急,任马溜达着一路慢悠悠地往前走,一面留心听着身后那人的动静,一面听阿佑和他胡侃。
阿佑问,“哥,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啊?”
林佐轻抿了下嘴角,“我喜欢漂亮的。”
“漂亮的?”阿佑歪歪头,“有多漂亮?”
“嗯…”林佐也学着他那样歪头想了想,木怜夕俏丽丽的身影突然浮现在眼前,他狠狠甩了甩头,将那幻象甩下去,“就是很好看的那种。”
“哦。”阿佑点头,就好像他知道很好看的那种是哪种似的。
“我不喜欢那样的。”阿佑声音小小的。
“哟,好看你还看不上了?”林佐笑他。
“太好看了留不住。”阿佑抿抿嘴唇,“我听一个人说的。”
林佐笑笑没说话,阿佑开始念念碎:“我就想找一个对我好的女人做我的娘子,不管她长得怎么样,对我好就行,我也会对她好的。”
“要是她很丑呢?”林佐逗他。
“那也没关系,她要是觉得我看她她会不自在的话,我可以不看她。”阿佑一副认真脸。
“嗯,挺好的。”林佐强忍住笑点头。
“哎哥,你说我要有了娘子还能跟你一起生活吗?”阿佑转过头来看着他,黑亮的眸子里满是期待。
林佐笑:“你都有婆娘了干嘛还要跟我一起生活啊?”
“不能了吗?”阿佑眼睛黯了黯,“你和你的女人,我和我的娘子,我们四个一起生活,我想每天都看见你,那多好。”
林佐脸上的神色凝了凝,“如果还是不行呢?”他问他。
“有了女人就不行了吗?”阿佑狠狠皱皱眉头,猛地抬起头来看定他:“那我就不要了。”
林佐含着笑意的嘴角一僵,堡外的人也许不知道阿佑在轻描淡写间放弃的是什么,但他知道。这一刻他面对着阿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
阿佑眼睛亮亮地回给他一个开心的笑。
林佐看着那笑心里闷闷的,有点儿像是心疼的感觉,就好像那年林天诀杀了他的猫时那样的感觉。
他也对阿佑笑了笑,只不过是苦笑。
先别说什么娶个女人生个孩子然后四个人一起生活,就是现在,你能不能活下来都是个未知数呢。
林佐闭了闭眼。
身后那人还在跟着,只是很单纯地跟着,不远不近,不进攻也不离开,分不清是敌是友。
接下来的几天,林佐干脆也不着急赶路,他只是很纯粹地想抓紧一切时间对阿佑好,酒肆、饭馆、衣服、各种吃食,大的、小的、好玩儿的、不好玩儿的各种小玩意儿,只要阿佑喜欢,哪怕仅仅只是留露出一丝好奇,哪怕仅是多看了一眼,他也会买给他。
什么都买,哪里都去,心情却格外急躁,仿佛是在和什么赛跑。
和什么赛跑呢,和身后那个敌我尚不可知的陌生男人?
是。
不,不是。
和什么赛跑呢,和流逝着的时间?
是。
不,不是。
和什么赛跑呢,和林家堡来寻他的那帮人?
是。
不,也不是。
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这种怪感觉折磨得林佐想要发疯,连阿佑都感觉到不对了,就在他被林佐扯着往一个古玩儿店拖的时候,他蹲在地上怎么都不肯起来了。
虽然这是个边陲小城,可今天是个赶大集的日子,一大街的人来人往都看着呢,林佐呵斥他,阿佑蹲在地上竟低低地哭出声来,“哥——”他和着哭腔喊了一声,尾音颤抖着,撕心裂肺,“你就直接告诉我,我是不是快死了,你从来也没对我这么好过。”
林佐压低了嗓子吼他,“起来,说什么胡话,别在这给我丢人现眼!”
“你就告诉我吧。”阿佑的声音猛地低下来,脸上的神情也悲戚了起来“你是不是不打算要我了,所以才…”
“闭嘴!”这句话不知怎地就触了林佐的逆鳞,他面色一冷当街就吼了出来,“你走不走?不走就他妈给我在这儿呆着!”
“你走吧。”阿佑这次竟出奇地犟,他用手背在脸上抹了一把,咬咬嘴唇站起身来,脸上的悲戚一瞬间被眼神里的冰冷所掩埋,他这次脸上没蒙黑巾,泪珠还挂在睫毛上。
林佐看着他,四周人来车往,一片繁华之景,他一时竟有些恍惚,这个站在闹市中的人分明是阿佑,熟悉的身形,熟悉的脸孔,可一瞬间又好像不是了。
阿佑也看着他,漆黑的眼眸衬着周遭的白雪发着亮,那是一层泪水,覆在他的眼球上,像是层薄薄的冰壳。
他开口了,音线没变,许是刚哭过,带着点儿沙哑,语气间却没了孩子气,淡淡的,“这段时间麻烦你了,再见。”
他对他笑笑,赌气似的也没再叫他哥,转身走了。
妈的!林佐看着他的背影低声骂了一句,气冲冲地一握拳,朝与他相反的方向快步走开了。
阿佑回过头,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一眼便找到了他,他看着他的背影,苦涩一笑,喃喃道:“你看,我说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