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佐性子独,没有和别人挤一张床的习惯,阿佑又赖在他房里不肯走,没办法,他只好将床让给了他,自己在板凳上睡了一宿。
翌日清晨天还未亮,外头是黑乎乎的一片,夜色浓得像是粘稠得化不开的墨。林佐睁开眼往床上看了一眼,阿佑盖着薄被睡得正香,在堡里他们没有被子,昨晚阿佑抱着被子稀罕得不行。
他轻轻自长凳上跳下来,足尖落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又打开房门,身影一闪便从门口掠了出去,房门又自然而然地关好看不出一点痕迹。
是的,他说的没错,若他真想走,你知道,你也拦不住。
床上的阿佑猛地睁开眼,明显一夜没睡的疲沓之色,他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狠狠喘息了几声,拉高薄被,将自己整个人都裹在了里头。
算了,追不上了,也不追了,追出去也不一定能找得着,也不找了,就这样吧。
外头雪还在下着,那风雪来得紧,薄刀子一样打着旋和着老北风狠狠掠在林佐脸上,地上的积雪足有一尺厚,林佐的身形轻巧地自上头掠过,白灿灿的雪面上一行浅浅的痕迹,北风刮得急,一眨眼的功夫雪上那痕迹便寻不见了。
这踏雪无痕的功夫,堡里若他称第二,还没人敢称第一。
当然这不包括那个疯子,他的实力他还没完全见识过。
林佐的嘴里喷着丝丝缕缕的白气儿,凌厉的风呼啸着刀片儿一样滑过他的脖颈,带来稍微的痛感,他微微闭上眼。四周都是静的,没有一盏灯火,整个小城都陷入了沉睡,身侧是很安全很纯粹的黑,很享受,很享受这种感觉,万里无人,无需提心吊胆。
林佐又提着气往前掠了一段儿在一家写着百年老店的药店前停下了,他吸吸鼻子,没错,他要的东西就在这里面。
他停下身来,熟练地撬开门锁,影子一般地潜进去。
房间里也是黑乎乎地一片,他嗅着味道找起了他所要的东西,临出门儿时又好心地将门锁锁好,整个作案现场看不出一丝痕迹。
回去时外头天已蒙蒙亮了,他跑得有些渴,便停下来抓了把雪塞在嘴里。
他手上动作顿了顿,有人来过,雪里还残留着那个人的味道,是个男人,轻功很好。若不是有人像他这样大早晨地出来闲逛,那就是…
他拳头猛地一紧,那边来人了!
裹着一身寒气进了门,床上的那位还在睡,林佐将脚上被风雪打湿了的鞋换下,坐在桌边的长凳上愣了会儿神。
半响他反应过来,冲着床上不耐烦道:“行了,别装了,快起来吧,呼吸都不对。”
床上那人被吓得猛地一个哆嗦,掀开薄被露出一只眼睛来,声音怯怯的:“哥—我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所以你就一晚上不睡地盯着我?”林佐没好气地笑笑。
“原来你知道啊!”阿佑不好意思地挠着头笑。
林佐正了神色,“快起来吧,咱们得赶路了。”
“啊?现在?”阿佑一愣,望了望外头的风雪。
“嗯。”林佐应了句,从包袱里扯出自己的一套衣服来扔给他,“外头风雪大,多穿套衣服,咱们现在就得走。”
“嗯,行。”阿佑从床上蹦下来,三两下就套上了那套衣服,虽然他不太明白为什么林佐这么突然地说走就走,但他不说他就不问,他若想让他知道自会告诉他的。而且,就算他不说他也大体猜得出来——怕是那边来人了。
两人刚走没多大一会儿,外头天渐渐亮了,整个小镇都沸腾起来,说是镇上最大的那家药铺的镇店之宝——千年雪参丢了。房门窗户皆是完好无损,疑是内贼所为,据说药铺老板正挨个儿地审人呢。
可昨夜风雪着实刮得太大,轻易便掩埋了昨夜这小镇上来了两个外乡人的事实,任那人再神通广大也排查不到他们身上。
其实也是林佐多虑了,人性如此,本用不着他费这心思,一旦出事,人们的第一本能便是怀疑自己人,别说排外,倒是先除内了。
往前走路滑,阿佑细心地为两匹马的四蹄都包上粗麻布,林佐一路无话,风雪太大,两人都蒙着脸,阿佑又在他眼里看到了在林家堡里他惯有的阴骘。
又是一天的风雨兼程,临近傍晚时两人终于在一个边陲小镇找到了一个落脚的客栈,相比于上家客栈老板的热情,这家客栈的老板简直可以称得上半死不活。
林佐问他,“可还有空房?”
那老板看着他两人的打扮,一个白眼飞上天,“有,还有一间,下等房。”
林佐笑笑没说什么,从怀里取出块银子搁到桌上,“我们要了。”
“哟,这可不够啊。”那人尖着嗓子,眼睛在银子上扫了一眼,“这方圆十里可就这么一家客栈,两位客官这点银子…”
这块银子在长安城最好的客栈里也够要间上等客房再加上一桌好的吃食了,越是乡野,人心越是粗鄙贪婪。
林佐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
“哟,怎么,没钱了?”那人冷哼了一声,“前段时间来了位大家小姐,她手底下一个粗使的狗奴才都比你们有钱。”
阿佑气得直捏拳头,林佐在他手上拍了拍。
林佐缓缓扯下脸上的黑巾,“掌柜说的狗奴才可是指我?”
“你…”那人一惊。
没错,此处正是上次木怜夕押镖中途借宿的清水镇客栈。
“我来替小姐办点儿事,麻烦来间客房。”林佐的声音冷冷的,“银子够吗?”
“够够,太够了!”那人立马满脸堆笑,挺忌惮地看了看林佐的拳头,讨好道:“烦小兄弟给您家小姐带个话,下次若再来清水镇办事一定要来我这客栈,保证好好伺候,让您一行人吃好喝好!”
“嗯。”林佐淡淡应了句,“我们的房间在哪?”
“哦,上楼左拐,您原来住的那一间怎么样?”
“嗯。”林佐应了声,带着阿佑上去了。
距上次来这不过三个月,房间里的布局几乎没变,这是间双人间,门在中间,两侧是两张床。他曾在这住了近十来天,此刻轻车熟路地便坐上上次自己睡的那张床,阿佑睡在李吾上次睡的那个位置上。
赶了一天路,很累,浑身酸疼,可就是不想睡,他吃罢晚饭后躺在床上闭着眼。
阿佑在对面侧过头来看他,“你不会半夜自己走吧?”
“你拦得住吗?”林佐闭着眼冷冷地反问他。
“拦不住。”阿佑的声音软软地带着鼻音,“所以我还是睡觉吧。”
林佐没答话。
阿佑是真累了,闭上嘴不到半柱香的功夫林佐就听到了他沉重而缓慢的呼吸声。
他依旧闭着眼,身体疲沓得要命,却毫无睡意。
四周是墨一样延续蔓延着的黑暗,不过相比于上次,这次他没有感到任何安全,他只觉得压抑以及压抑中隐藏着的不是那么确定的危险。
有人在暗处盯着他们,这是他的直觉。是上次那个人吗,他在雪地里嗅到的那个人?他轻轻地吸吸鼻子,冬天客栈里所特有的淡淡的霉味儿,嗅不到第三个人的呼吸。
是他想多了,还是那个人太会隐藏自己?
他当然希望是前者。
他闭着眼睛凝神听着外头落雪的声音,在那些灰暗得近乎墨色的岁月里,这曾是他最喜欢做的事情。
雪从哪来呢,他常常想,它那么干净,那么浪漫,一定也同样来自一个很干净很浪漫的国度吧,那个国度没有鞭子吧,也没有杀戮和鲜血,每一个人都安详地自由自在地生活,不存在主人,或者说都是主人,谁都是自己的主人,自己的命是自己的,归自己支配,不需要去为别人卖命,也不需要去试那些乱七八糟的毒药。
会逃出去吗,自己?就算会逃出去,那个干净的国度会收留自己吗?
会吗?
林佐略有些烦躁地睁开眼,外头的雪竟不知何时停了,清冷的月亮穿着薄纱踏出屋来,浅浅的银色光辉洒在一望无际的皓雪上。
林佐看着眼前这清冷的风景,突然想,木怜夕现在在干嘛呢?
她的房门前是不是也落了这么一地的雪?
可能又是在熬夜核对账本吧,这几日这么冷,若一不小心体内的冰蚕杀毒发…
他的手往旁边摸了摸,他随身带的包袱就放在身边,而那根将近半尺长的千年雪参静静地躺在里面,雪参可祛毒也可消疤。
他吐了口气,将手拿开了,这是拿给阿佑消疤的,冰蚕杀,他还真不知道如何解。
算了,索性睡不着,倒不如办点儿事。他坐起身来,将那千年雪参用自身带的匕首削成块,装到一个瓷瓶里,再配合其他的药材,将它们都用内力捣烂,做完这一切,林佐额上已渗出了一层薄汗,他抹了一把,将瓷瓶贴身收好,躺下了,许是消耗了些内力身子疲软,他竟一会儿就睡着了。
暗夜里一个黑色的暗影渐渐地现出形来,清冷的月光下看不清他的面孔,只大体看着他脸上一张黑色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
他看着床上熟睡着的两人,裸露在外的嘴角似嘲讽般轻轻勾了勾。
黑影一闪,清冷的月色下,又什么都不见了,床上两人依旧睡着,仿佛方才一幕是谁也没看见的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