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林佐骑马奔驰在林间的小路上,坚硬的马蹄下扬起阵阵黄沙,凌冽的北风呼啸着,悠悠的,今年长安城的第一片初雪轻轻飘落下来,缓缓化在了他的脖颈里。
“吁—”林佐狠狠一扯马缰,马儿人立起来嘶鸣一声,双蹄又狠狠落回地上。
林佐冷眼看向暗处,“怎么,跟了我一路了,还不打算露个面吗?”
暗处里无声无息,只有呼啸着掠过的风,仿佛一切都是他的错觉。
“敬酒不吃!”林佐眉目一冷,右手一扬,一片精光已闪了出去,招势凌厉,迅疾冲暗处而去。
暗处里劲风一闪,一个黑影旋出身来,略有些狼狈地躲过了那些飞镖,可一只衣袖还是被划了道口子,他看着那道口子不是很在意地笑,声音淡淡的,“你的出手还是这么快。”
“又是你。”林佐眉头一皱。
“是我啊,不然还能有谁?”他将身上的草屑摘除,抬头看着他,“怎么,你是想起来一切,打算回去了吗?”
林佐紧抿着嘴唇未答话,那人静静看了他半响,将手指塞进嘴里吹了声口哨,从远处跑来一匹枣红马来,他抓住马缰,一个翻身跨了上去,“没事,你不知道我是谁也没关系,反正我得跟着你,你去哪,我去哪。”
他的眼神骄傲而落寞带着丝不顾一切的倔强,像被主人冷落了的大型犬。
他和他一样,也有一双纯黑色的眼睛,干净而纯粹。
林佐看着他,表情冷冷的,“为什么?”
“不为什么。”那人两手抓住马缰没好气地答,“反正你也不知道我是谁,那我…”
“阿佑。”林佐皱着眉头突然开口。
那人一个哆嗦,未说完的话梗在喉咙里,他瞪大眼睛看定他,猛地惊叫起来,“你,你叫我什么?”
“阿佑。”林佐难得的勾了勾嘴角。
“妈的!”那人骑在马上竟一个飞扑冲他扑了过来,马儿一声惊叫,竟连带着林佐一起摔下马来。
那人紧紧抱住他,“妈的,老子以为你为个女人忘了我是谁了!”
“不会。”林佐轻轻拍拍他的背。
阿佑死死抱着他不愿松开,两人倒在冰冷的林间小路上,地上已有一层薄雪,林佐推他,“行了,起来吧,你再不放开我,我就让雪给埋了。”
“哦。”阿佑恋恋不舍地从他身上爬起来,鼻尖掠过他的颈子时眉头一皱,“什么味道?”
“什么?”
阿佑将鼻子凑到他颈间细细嗅了嗅,“甜丝丝的……”他皱着眉思考了思考,“胭脂味。”
“嗯。”林佐没否认,推开他站起身来,拍着身上的泥土草屑。
“胭脂味,怎么会有胭脂味?”阿佑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哦…你是去找女人了!”
“嗯。”林佐应了声。
阿佑兴奋了,“哎,你去找谁了,是那个木家大小姐还是她手下的那帮丫鬟,是哪个?”
“哪个都不是。”林佐没好气地上了马。
“那,那你是去青楼了吗?”阿佑的眼睛亮晶晶的,也翻身上了马。
“嗯。”林佐点头。
“哦,我知道青楼的,不过我自己一个人没敢进去,那的姑娘是不是都长得特别好看!”
“还行吧。”林佐抖了抖马缰,准备往前接着走,阿佑却拦住了他的去路,“你这是去哪,不回堡里吗?”
“不回。”林佐的声音冷冷的。
“那…”
“你可以自己回去。”
“不。”阿佑摇头,“我自己回去也是个死,我和你一起。”
林佐轻轻抿了抿嘴唇。
“这个给你。”阿佑从怀里掏出块黑巾给他,“把脸蒙上吧,我们的脸不能被外人看到的,要是被他们抓到就糟了。”
林佐看着那块黑巾没接,冷冷看着他的眼睛,他脸上也蒙了块黑巾,只露一双眼睛。
林佐突然伸手,一把将他脸上的黑巾扯了下去,阿佑吃了一惊,险些跌下马去,下意识的右手抓紧马鞍,左手挡在脸前。
极苍白的一张脸,几乎没见过阳光,所以毫无血色。
五官倒是长得立体秀美,只不过一道疤完全破坏了这张脸的美感,从左侧太阳穴开始一直到右嘴角才险险停下,几乎横跨大半张脸。
是道鞭痕。
“怎么回事?”林佐一把挥开他的手,声音震惊得有些沙哑。
阿佑那道疤想藏又藏不住,使劲低着头不敢看他,“堡。堡主打的。”
“我不跟你说过躲那个疯子远远的吗!”林佐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着暴怒。
“你……你别生气,我不疼的,真的。”阿佑摆着手惊慌失措地解释。
“你…”林佐的左手狠狠攥成拳右手抚上那道疤,声音里透着丝阴狠,“又是替我挨的?”
阿佑低着头没敢说话。
林佐的眼神冷着,浑身都是暴戾的气息,半响,他的眼神冷静下来,将阿佑身后的斗篷给他戴好,语气又变成淡淡的,“走吧,再不会了。”
阿佑将斗篷系紧,试图遮掩住那道疤,但伤口太长,根本不可能,林佐将那块黑巾递给他,“先蒙上吧,等安定下来,我给你配几幅除疤的药。”
“嗯。”阿佑接过,看了他一眼,轻轻应了声。
两人一路奔驰,直到第二天傍晚时分才到了一座小城,人马皆是疲惫至极,马儿呼哧呼哧地往外喷着白气,马胡须上挂着一粒又一粒细小的冰碴。
两人停在一家客栈外头,店里的老板在吆喝,“客官,您是打尖还是住店,到里头来瞧一瞧,到里头来看一看,我店里可有方圆二十里最好的桃花酒。”
林佐想进去,阿佑一把抓住他,“你进去做什么,要银子的,你有吗?”他俯身在他耳边悄悄地,“我们先找个避风的地方等着,等夜深了,他们都睡了,我们去厨房偷点儿东西吃。”
林佐皱眉,“这几个月你就是这么过活的?”
“是啊。”阿佑点点头,“不然呢,我总不能偷别人的银子吧。”
林佐拍了拍他的背,“没事,我有银子,进去吧。”
这话是真的,他从官府领的那二百两赏银还带着。
“你有?”阿佑一惊,“真的啊?”
“嗯,真的。”林佐拖着他往里走。
“你…你不会吃完了拿不出银子就杀人灭口吧。”阿佑杵在门口不肯进去。
林佐冷冷的,“你再不进来,我现在杀你灭口。”
阿佑看了看他的脸色,两步蹦进店来。
“要两间客房。”林佐从包袱里掏出一块银子来搁在柜台上,那店家拿秤称了喜滋滋地将银子收进了抽屉里,“得嘞客官,该找您六钱。”
阿佑从身后蹦过来,“我们要一间。”
他蒙着面把掌柜的吓了一跳,“这位是…”
“我小兄弟,把脸伤了。”林佐淡淡的,并未理会阿佑,“房间是哪两间?”
“哦,二楼左拐并排着的那两间就是。”老板笑呵呵地给他们指。
“嗯,待会儿麻烦把饭食送到楼上。”林佐应了句,拖着阿佑上去了。
因为他还在执著于要一间还是要两间上。
林佐弯着身子利落地铺床准备睡觉,阿佑堵在他门口不肯走,“我就想要一间房。”
“滚出去和掌柜说,别烦我。”林佐掀开薄被躺在床上,阿佑走了两步到了他床前,“林佐,我想和你睡一间。”
林佐皱着眉头没应声。
“哥——”阿佑拖着嗓子叫了一声。
林佐忍无可忍地坐起身来,“你要怎样?”
“我要和你睡一间,否则,你又丢下我跑了怎么办?”
林佐一挑眉,“我要真想走,就算你知道,你拦得住吗?”
阿佑看着他可怜兮兮地摇摇头。
“回你房间睡觉。”林佐又躺下了。
“可是我饿了。”阿佑在他床下坐下了,胳膊环住膝盖,脸上黑巾蒙面看不到表情,只看到漆黑的眼睛里一片落寞。
真是够了。
林佐坐起身来,刚想说话,忽听外头扣扣两声响,“客官,您的吃食好了。”
“哦。”阿佑应了声,急忙从地上爬起来开门。
小二将饭食递给他,对他脸上的黑巾视而不见,他们做的就是江湖人的生意,只收银子做饭打扫房间,其余的一概不问。
阿佑接过一份,还想接另一份,那小二一躲,“客官,这是隔壁那位客官的。”
“我就是隔壁那位客官。”阿佑回道。
“那这房里的…”
“我在这儿,你给他就是。”林佐在里面应了句,小二探头看了看屋里的那个,面上一惊但稍纵即逝,依旧微笑着将吃食给了他,说了声慢用便下去了。
不是什么好东西,连木家给伙计吃的伙食都赶不上,一盘咸菜,两个馒头,一碗稀粥,还有一盘看不出是什么的炒菜。
可阿佑仍是很兴奋,喉结动了动,像是吞了吞口水,但还是将东西往他身前一推,“你先吃。”说着,还警惕地四下里看了看。
“你吃吧,没事儿,这除了我,没人跟你抢。”林佐突然觉得心疼。
在堡里的时候,所有的东西都是抢来的,那些人像喂猪一样喂他们,一个大铜盆,在里面倒上残羹剩饭,所有人都去抢,抢了必须马上吃掉,否则又会被别人抢走。
他有一次被堡主打得动不了,是阿佑抢了东西来喂他,也不知为什么,从那以后他就跟着他了。
林佐将两份吃食推了一份给他,“都是你的,快吃吧。”
“那你呢?”阿佑看了看东西没敢动。
“我吃这份。”林佐说道。
“都是我的了,真的?”阿佑的眼睛立马弯了,两手护住了面前的吃食。
“嗯,你的了。”林佐点头。
阿佑跟得到什么紧急令一样,一把扯下黑巾,防范地弓着背,也不用筷子,拿手抓着就往嘴里塞,塞到嘴里就拼命地往下咽。
林佐看着他,“你慢些吃,以后不会再有人给你抢吃的了。”
“嗯嗯嗯。”阿佑一边吃着一边猛点头。
突然他不动了,眼睛惊诧地大睁着,嘴里还塞着满当当的食物,林佐吓了一跳,急忙将他盘子里的吃食尝了一口,怎么回事儿,没毒啊!
阿佑一把捂住左脸,用力狠狠吞了吞才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去,“你…你别看我…”他伸出手来遮掩着,头狠狠扭到一旁去,声音急切而惶恐。
林佐一愣,“怎么?”
“特…特别恶心吧。”阿佑把头低得不能再低。他记得的,他特别讨厌身上带着瑕疵的东西,自己的一切绝不许别人染指。
有一次堡主赏了他一个女人,因为那女人嘴角有一颗痣,他看着心烦,连碰也没碰,便直接杀了。
林佐反应过来,“不会。”他伸手想把他的手拿开。
“我…我自己知道的…我照过镜子…”他站起身来,端着那点吃食,急慌慌地,“我去那边吃…”
他惴惴的,像逃也似的,冲着门口奔过去。
“阿佑。”林佐声音一冷,阿佑身子一个哆嗦,条件反射般跟被施了定身法一样身形猛地定在了原地。
“我…我…你别生气,我…我错了,你别赶我走…我…”他不敢回头,本就苍白的脸色现在更是一点血色也没有了,额上也渗出了密密的汗珠,手上还端着那点可怜的吃食,整个人站在那里惊慌又无措,口里混乱地辩白着。
“不会。”林佐从背后一把扯过他,把他的头狠狠按在怀里,乘食物的托盘“哐啷”一声砸在地上,里头的食物翻出来溅了林佐一身,阿佑一声惊呼,他急慌慌地蹲下身想去查看他的衣袍,却被林佐紧紧抱住。
“没事的,没事。”他在他耳边轻声安慰。
他的怀抱暖的那么不真实,心跳得让他觉得不踏实,可却又贪恋着,抱着侥幸。阿佑的眼泪兀地就下来了,一开口,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颤抖的不成样子,“我…我…”
他除了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林佐轻轻抚着他的背,“你别闹啊,我怕我烦了,乖。”
他的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他不敢抱着他,只敢任他抱着,他嘶哑着声音,带着几分委屈,带着几分低声下气,又带着几分不顾一切的味道,“哥,我求你了,你别赶我走,我不能回林家堡去,我还不想死,我也想有个女人,成个家,生个孩子,像那些平常人一样过一辈子…”
“嗯,会的。”林佐轻轻拍着他的背,他的眼泪掉进林佐的脖颈里,滚烫得像熔化了的铁水,“有个女人,成个家,生个孩子,然后像普通人那样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会的。会的。”林佐喃喃着,声音低沉,也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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