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边残阳似血,她一头青丝未绾,他在她身侧横刀立马,多像戏里的英雄美人。若此刻再多一条乌江,霸王别姬也不过如此吧。
——木怜夕
四匹良马各驮着一个骠悍汉子,护着马车在盘桓的山路上疾速飞驰着。马儿的四蹄沉劲有力地踏在地上,连成一片“哒哒”的鼓点,密集得让人有些心烦意乱。
再往前走就是翠竹峰,此地居高临下,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历来都是盗贼出没之地,连一向懈怠得几乎有些不务正业的武师们,此刻也敛了神色,满脸谨慎地策马赶路。
木怜夕安坐车内,随意把玩着手里的檀木盒子,这里面,是一对端庄精致的羊脂玉镯,她的沈伯父送她的及笄礼物。
木父木远卓命里无子,年近不惑才得一女,算是老年得志,为了弥补没有儿子的遗憾,将木怜夕几乎当作男娃养大,木怜夕也是真争气,自小不爱脂粉爱舟车,虽尚年幼,但谈吐姿态已有大家之色,木家的生意都是她帮父亲打理。
木怜夕七岁便随父亲外出经商,场合无论大小,父亲都带她前去,看惯了外头的形形色色,自然知晓这玉镯的身价,怕是半座城池都有了吧。
呵呵,她这沈伯父待她还真是大方。
她看着手里的檀木盒子,不仅冷笑,听说此人平日里待人极为苛刻,经常扣押下人的例银,就连家里的夫人小姐们也不例外。这样的人,竟会因她及笄就奉上一对价值连城的羊脂手镯,想来也真是难为他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她这沈伯父现在可是父亲生意上的得意伙伴,用他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还得仰仗木老呢”,他从父亲手里赚去的钱,又岂止一对羊脂手镯?
越是非亲非故的,送给别人的东西往往越是最珍贵的,也是越不实用,越徒有其表的。
人情世故,不过如此。
木怜夕眉尖微蹙,一脸厌倦地将那盒子扔进了车里的木匣里。
她原本不该回来的,杭州还有笔生意没谈成,父亲对这笔生意从一开始就显得兴趣缺缺,对方提的条件又实在苛刻,才谈了一半,父亲便推说家中有事,携她离开了。可这明显不是她的作风,那人虽刻薄些,但此笔生意利润也大,若真能谈成了,得赚多少银子!
木怜夕觉得,不用你杀人,不用你放火,还有钱不赚的绝对是傻子!木父拗不过她,当夜便带了两名武师气冲冲地回去了,剩下木怜夕一娇弱女子和余下的四人武师并一车夫独身在外。木怜夕还惦记着那笔银子,想着找个什么时间再将那位老板约出来赔个不是,再商谈下生意的事。计划还未实行,父亲的口信便到了,说是家里出了急事,要她即刻赶回去。
木怜夕自幼丧母,只有这么一个老爹,心想别是他出了什么事,也顾不得生意了,草草收拾了东西,便马不停蹄的向回赶。出来半月,行到半路,那报信的小厮许是看她日夜担忧心里不落忍,才颤颤巍巍地告诉她,家中一切安好,此次回去是老爷要给小姐举行下月初七的及笄之礼。
她气得直瞪眼,你怎么不早说?
今日才六月初,就算从杭州到长安舟车劳顿也不过一月,何必让她从五月末就往回赶?!早知是这事,她完全有时间谈成那笔生意再回来,那么大一条鱼啊,都上钩了,现在竟被自家亲爹硬给从钩子上踢下去了给别人捡了便宜!木怜夕一想那白花花的银子,就气得肉疼。
小厮毕恭毕敬地答她,老爷说了,若提早告诉小姐,以小姐的性子必不会回来,所以等行至半路、木已成舟之时再告诉小姐,到时小姐想反悔也迟了,自然就跟属下回来了。
行至半路?木已成舟?你咋不说生米煮成熟饭呢!木怜夕气得额头直跳,真是她亲爹,自家闺女的脾气禀性摸得是一清二楚。一个及笄之礼有什么要紧啊,对她来说,赚银子才是王道!她只有赚够了银子,才能远离这是非狡诈,安安逸逸地过她想要的生活。
没有猜忌,没有纷争,闲云野鹤,天高云淡,茫茫草原……
可其实说老实话,这老头儿待她是真心不错,没有什么严父的架子,也不会整天板着脸让她念什么三从四德,更不会要求她像其他的大家闺秀一样整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做女红,平常她不高兴了还可以和他吵两句嘴,高兴了也可以吊在他脖子上撒娇。记得小时候,她最快乐的时光就是爹爹回来了,他会抱着她在院子里抡圆圈,然后带她去马车上,满满的一马车都是他从各地买来的稀罕物什,专门儿斗他的小女儿开心的。
时间真快,转眼就物是人非了,老头儿现在都老得不成样子了,也抱不动她了。
木怜夕叹了口气,正胡思乱想着,忽听得外头一片嘈杂,马儿一声嘶鸣,马车一阵乱晃,她急忙抓住扶手,才不至于撞到车壁上。待马车稍微一稳。她急忙探出头来,“怎么了?”
“小,小姐…”驾车的人声音颤得厉害,整个人都哆嗦成一团了,喊了个称谓再也说不出话来。
木怜夕抬眼望去,也不觉吸了一口冷气——三四匹高头大马截在马车前头,马儿轻轻打着响鼻,尾巴还在扑闪着,马车四周五米开外少说也有二十几号人将他们团团围起,这些莽汉各个手持兵刃,一脸的凶相。
这是遇到劫道的了!木怜夕神色一凛。
“小姐?”对面那个领头的男人调笑道,“哟,倒真是个漂亮娃,就是小了点,不然就能抢回去给咱大哥做压寨夫人了!”
“是啊三哥!”一个尖嘴猴腮的家伙也起哄道,“看着车破破烂烂的,还以为没啥油水,想不到内藏乾坤啊,竟让咱们逮到这么嫩生的一个女娃!二哥就喜欢嫩的,不如带回去让他乐呵乐呵!”
“好好!”强盗们将她的马车围了一圈,举着兵器应和道。
木怜夕紧咬住下唇,捏紧双拳,强行让自己镇静下来。对方少说也有二十几号人,而自己这边加上自己也就六人,硬拼肯定不行,只能智取了。
木怜夕沉下声音,“想必各位就是翠竹峰的英雄了,各位英雄不就谋条财路吗,这车上的东西都给你们,还望英雄放我们一马!”
“哎哟,这小丫头片子胆子倒不小啊,还跟咱们谈起条件来了!”对面人仰天大笑,俯下身子调戏她道:“小丫头,你车上的东西咱们兄弟要了,而你呢,也得跟咱们上山,兴许爷高兴了,还能给你个三夫人的位子做。是不是,兄弟们!”
四下里又一片起哄声。
木怜夕鼻尖微汗,还想开口说什么,已被身旁人打断。
“放肆!”一直护着她的武师李吾怒道,拔剑就挡在了她的身前。
“你算个什么东西!”对面的黑脸男人呸了一声,扬剑策马就冲李吾劈了下来,四下里的强盗呼啦一下围到近前来,其余的三名武师也急忙加入了战斗,车夫哆嗦着滚入车底,一时之间,刀来剑往,场面一片混乱。
自家的武师虽训练有素,但毕竟双拳难敌四手,不消片刻,木怜夕便没了他们的庇护,木怜夕咬唇,猛地扯住马缰绳,向马屁股上拍了一把,她虽不会驾马,但别无他法,这是她唯一可以逃跑的机会。
马儿一声嘶鸣,撒蹄便跑,她听到身后的强盗叫嚷着,追逐的马蹄声自后头传来,她不敢停。一支羽箭从后头射来,带着凄厉的“嗖嗖”声,径直射向马脖子,马儿一声嘶喉,车子也不受控制地剧烈摇晃起来,她一个没抓稳,竟从车上翻了下去。摔一下倒没什么,可下头是坚如磐石的马蹄,若被踏上,非死即伤!而她此刻,根本就避无可避,躲无可躲。
千钧一发之时,一柄长剑携着风声而来,擦着她的面皮,凌厉的剑气竟削断了她的一缕头发,但也砍下了那即将踏到她身上的马蹄,然后“叮”的一声钉在了车辕上。滚烫的马血溅了她一脸,还来不及反应,便觉手臂被大力一扯,整个身体都被人捞在了怀里。
那钉在车辕上的剑身还在微微颤抖着,她的意识有些模糊,耳边仿佛传来嗡嗡的轻响混着马儿绝望的嘶鸣,但转瞬就被沉闷的哒哒声灌满,大地开始轻颤,她端坐马上,脸边是呼啸的风声,她感受着身后那人炽热的体温,看着四周的打打杀杀,仿佛置身远古战场,又仿佛坠身云端,一时竟不知今夕是何年。
下一秒,她只觉腰身一松,人已站在了地上。她满脸错愕地看着这个潇洒扯住缰绳的男人,那种让天地都为之战栗的感觉,真不敢相信这是一个人能有的气势。
马儿嘶叫着扬起前蹄,双蹄狠狠踏在离它最近的一匹枣红马身上,那马受惊跳起,竟将马上人摔了下来,那人手持弓箭,应是方才射她之人。他恍若不见,径直策马过来,到车旁取走了他的长剑。四周死一般的寂静,他微低着头,谁都没看一眼,但所有人都听到了他的声音,冰冷似寒泉,他说,“哪来哪去,我不杀你们。”
四周人面面相觑,那个被称作三哥的男人似是不想在兄弟面前被驳了面子,硬着头皮,大着胆子道:“哪来的搅局的,没看到你大爷…”
他眼里冷光一凛,手指一翻,一片细碎的寒光在指尖一闪,三哥便猛地捂住自己的脖子,瞪大眼睛凝在了那里,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不过他永远也说不完了,一枚精小的刀片割破了他的喉管。他大睁着眼,一连不可置信地从马上摔了下去,口鼻与脖子上留出了一大滩的血。
他这才抬起头来,冷冷地打量众人,“哪来哪去,最后一次机会。”
他的眼睛黑白分明,却并不无水汽,冷漠得仿佛春日将化未化的皓雪上笼的那层冰壳,自成一股威势。
强盗们见带头的已死,立马慌了,惊恐地四下逃离。
他抬眼环顾了一下局势,木怜夕的武师都是轻伤,并无大碍。
他将剑上的鲜血随意在袖上一抹,利落地让剑回鞘。
“谢谢。”木怜夕也算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此刻却被他的气场压得几近失语,木了半响后才讷讷地吐出了两个字。
他瞟她一眼,木怜夕呆呆地望着他。
这男子浑身充满杀气与力量,虽黑巾蒙面,可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威严,而看她的那一眼,却透着淡定从容,甚至隐隐的还有几分关切。
木怜夕完全被他震慑住了,这人的动作、气场、眼神,他的一切一切都让她心生恍惚,甚至还有几分敬畏。
她恍若置身梦里,天边的夕阳都红得不真实,她忽然觉得,若真的会有前世今生,那他们在前世一定见过。
西边残阳似血,她一头青丝未绾,他在她身侧横刀立马,多像戏里的英雄美人。若此刻再多一条乌江,霸王别姬也不过如此吧。
他拉紧缰绳,木怜夕瞅准机会跑到他的马头前,“扑通”一声跪下,“公子救命之恩,小女子没齿难忘,请留下名号,日后定当报答!”
他眉头蹙了蹙,冷冷道了声:“不必。”说着调转马头,自她身侧奔驰而去。
木怜夕愣愣地跪着,过了好久才恢复自己正常的呼吸。
她刚想站起来,却见地上落了一物什,她捡起来,竟是块上好的美玉,应是块本命玉,正面刻了“宋超凡”三个字。这般文雅的东西,定不是那帮强盗的,那一定就是他的了!
木怜夕的心又狂跳起来。
宋超凡,她将这个名字狠狠记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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