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穷秋,四下里皆是荒芜;雨点不住,凉风里尽是寒毒。
屋内,宋超凡斜倚着身子,靠在身旁旳舞姬身上,慢吞吞地饮下一杯温酒,眼睛无意间瞟到窗外那抹火红,眉头早已紧紧皱了起来。门“吱呀”一声打开,一股凉风裹着水汽迎面涌来,顿时将屋内骄奢淫逸的气息冲淡了几分,宋超凡打了个激灵,在温柔乡里泡得松软的身体瞬间苏醒,顿觉精神一振。
老管家走了进来,带着浑身的寒气,站定,毕恭毕敬道:“少爷,少夫人跪在外面都快四个时辰了,这天又一直在下雨,老奴恐怕少夫人身子顶不住,到时候…”
宋超凡厌倦地闭了眼,向一旁的舞姬一抬手,霎时,整个房间里轻歌曼舞,尽是春意。
“少爷,少夫人她…”老管家还想争辩,宋超凡神色一冷,睁开眼,冷漠的眸子睥睨着他道:“洪叔是宋家的老人了吧,当牛做马地为宋家操劳了几十年,着实是累了,莫不是想提早回家享受天伦之乐了?”
“这,不,少爷您多虑了,老奴绝无此等想法…”洪叔急忙忙地跪下,面色惶恐,不住叩首。
宋家是制锁世家,半个长安城用的都是宋家的锁,宋家的锁好,在于制锁的特殊步骤。制锁是个体力活儿,需要的人手很多,制锁的秘密自然不可能隐瞒。所以宋家招人有个条件,一旦进了宋家的门,这一生便是宋家的人,病了,宋家给你买药看病,老了,宋家给你养老送终。虽说月例低些,但余生有所保证,所以不少人都愿进宋家。
想走?可以,宋家招的制锁人都不识字,只要割了舌头便可离开,但至于像洪管家这样,既识得字又制得锁的还知道铺子里经营的人,就不仅仅是割舍头挖眼这么简单了。
宋超凡连看都懒得看他,闲悠悠地将目光移向窗外,那女子依旧跪在那里,动也不动,面色苍白,一身火红纱衣被雨水浇得尽湿,凄惨惨地裹在身上,衬出玲珑的身段。可即使这样,她的背依旧挺得笔直,紧咬着下唇,高傲地与这孤风冷雨对抗,毫不示弱。
顽固,还真是顽固!宋超凡的手握得死紧,猛地一拳打在窗上,单薄的窗棱不堪重负,随着他的拳头破开一个大洞,破碎的窗棱过于锋利,将他的手划开了几道口子,血顺着手背蜿蜒而下,染透了他的纯白蚕丝袖口,又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一旁的老管家吓得一个哆嗦,房里柔若无骨的舞姬也是面上一惊,急忙抱了道具伏在地上,一时间,屋里人个个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出。如此一来,屋里倒是静了,淅沥沥的只剩下窗外寂寥的雨声。
风从窗洞里灌入,寒气彻骨,那女子的身影从窗洞里看越发清晰,宋超凡看着这满天的雨丝不觉凝眉。
木怜夕,这雨这么寒,你跪在那儿腿不疼吗,身子不冷吗,给我服个软儿又能怎样,难道还要为夫的去给你道歉不成?我知你是大家的小姐,根本受不了这苦,你现在又是何必呢?
宋超凡闭了闭眼,也是平日里太娇惯她了,给了她少夫人的位置,又让她掌管宋家的生意,便无法无天了,以至于他要纳个妾她也敢跳出来闹场。不是愿跪吗,那就跪吧,他到要看看,是这院里的青石板硬,还是她的骨头硬。
雨越下越大,那红衫女子愈发支持不住,单薄瘦削的身影在风雨中摇晃,宋超凡有些得意地抿唇,呵,支撑不住了吧。他整整衣袍,取了块帕子将手上的伤口草草一包,侧倚在软榻上,摆出一股高姿态,刚想让下人将她招呼进来,让她俯首认错,一黑衣男子已落至她身旁,将她拦腰抱起。
是她的贴身侍卫,林佐!
宋超凡面上一怒,猛地一拳砸在榻上,脚下人又是一个哆嗦,他深吸了口气,挥挥手让他们滚出去。
侧屋。
林佐一脚踹开房门,将怀中的女子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座椅上,女子脸色苍白、嘴唇青紫,身上的衣料已然湿透了,雨水顺着衣角“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汇成一条条小溪,林佐拨弄着屋里的火盆让火烧起来,木怜夕依旧是禁不住地瑟瑟发抖。林佐向一旁的小丫鬟使个眼色道:“不长眼睛的东西,还不去给少夫人烧洗澡水!”
木怜夕虽说是宋超凡明媒正娶的少夫人,却因娘家家道中落,在宋家的地位并不算高。娘家陪嫁的两个丫头已给予宋超凡做了媵嬖,这宋家的小丫鬟平日里对木怜夕愿管不管,如今被这冷面男子一吓,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林佐将炭盆移至木怜夕身边,又转身到衣柜里拿了两件干净的外衫。
木怜夕在木椅上坐着,手指紧紧绞住衣角,竭尽全力想挤出抹笑来,却终究没能成功。青紫的嘴唇张了张,声音颤抖着从牙缝里钻出来:“你的事情办完了,怎么提早回来了?”
“嗯,完了。”林佐应着,将手里的干净外衫披到她身上,又取来干毛巾,细细擦着她的脸孔。
“可还顺利?”她看着这个蹲在自己脚边微皱着眉头的男人。
“嗯,顺利。”林佐点头。
木怜夕轻轻缓缓地呼吸着,尽力让自己轻颤的身体安定下来。
两人一时无语,房间里只有“滴答”的水声,混着屋外瑟瑟的寒风,也不知这雨是下在了屋外,还是下在了屋内人的心里。
木怜夕脸上的雨水越擦越多,连绵不断地从眼睛里落出来。
最终还是林佐忍不住了,蹙了眉道:“小姐何苦这么折磨自己,他要纳妾由他纳便是,为了这么一个败类作践坏了自己的身子可不值得。”
“我不是要阻碍他纳妾,自我入门来,他已纳了三个妾,我自己的两个陪嫁丫头都送与他做了媵嬖,我也从未说过什么。”木怜夕紧捏着拳头,指甲都深陷在了肉里,“只是那莹莹来路不明,怕是冲着宋家制锁的方子来的,此人纳不得。”
林佐神色微冷,捏着毛巾的手下也是一顿,“又是为宋家!小姐如此操心宋家,只恐怕那宋超凡不领情吧。”
“我已嫁入宋家,这些都是身为人妇的本分,他领不领情是他的事。”木怜夕垂下头,深吸了两口气,极力压制着哭腔道。
“那也好,小姐歇着吧。”林佐打开房门就要往外走,木怜夕急忙喊住他,“站住,你这是去哪里?”
“我去找那姓宋的说清楚,林佐见不得小姐委屈。”
“不许去!”木怜夕的嗓音里带了哭腔,“当年宋家帮过木家,如今我受些委屈就当是还债了。”
林佐冷了脸,闭口不言。
小丫鬟适时进来,带了两个家丁抬上洗澡的木桶,默默退了下去。林佐验了水温,加入几瓢热水,又撒入几味驱寒的草药,对木怜夕点了点头。
木怜夕本想站起,可她跪了一天,膝盖早已麻木,暗自使了使力,双腿完全不听使唤。她还未说话,人已被林佐悬空抱起。
林佐是跟了她八年的贴身侍卫,从她及笄一直跟到现在。这时间,比她嫁入宋府的时间还要长。他从不多说话,也不喜搬弄是非,只是用最原始最纯粹的方式在这深宅大院里保护着她,表面上虽看起来冷漠,仿佛对什么都不关心,实质上,他的心思,来的比女子还要细腻。
她被他抱着进入内室,头颅软软地倚在他的胸膛上,屋子里水汽蒸腾着,让木怜夕身上稍微挂了几丝暖意。
他将她安置在榻上,又转身去试水温,加入半瓢热水。
木桶并不高,是女子专用的小号,靠近桶壁的一侧有座板,木怜夕坐在里面,水位应刚到脖颈。
林佐背过身,从怀里取出一块黑布蒙在眼上,木怜夕哆嗦着褪着外衣,将湿透的衣物丢到榻尾的竹篮里,半响道:“好了。”
林佐转过头,听着声音向前摸索了两步,木怜夕伸出手轻触下他的指尖,“这儿。”
林佐眉头微皱,在雨中跪上几个时辰的经历他也有过,当时除了冷些、疼些也不觉什么,所以当他抱木怜夕回来时虽对宋超凡极其愤怒,但对木怜夕的伤势还是十分冷静的,可他竟忘了木怜夕是个女子,出身大家,又如何能和他这皮糙肉厚的莽汉相比?
方才的碰触,若不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出那是她的手指,他真的不敢相信那种深入骨髓的冰冷,会属于人的肢体。
他紧抿着唇,按她指引的方向,走至榻前,抱起下身只剩亵裤,上身只余抹胸的木怜夕。怀里生冷的寒气,刺激着林佐的感官,若不是他嗅到了她的呼吸,他甚至觉得自己怀里的是一具尸体。
他将她安置在木桶内,轻轻道:“水烫些,小姐忍耐着点。”
木怜夕未答话,由着整个身体浸入水中。
烫吗,这水?为何她只觉得冷?
林佐安置好她,转身走出内室,掩好门,才将眼上的黑巾扯下,却仍是背对着门道:“小姐一个人可以吗,林佐予你叫个丫鬟进来可好?”
“不必了。”木怜夕声音虚弱道,她在宋家的地位她自己清楚,虽没至于到叫不来丫鬟服侍的地步,可若林佐前去,又少不了落了别人口舌。
木怜夕在内室沐浴,林佐在屏风前守着,几个粗使的丫头在外面收拾着地上的水迹。
木怜夕整个身形都浸在水里,体内的寒气伴着药香一点点地被驱散,心却如同被千万层寒冰包裹,任他水汽再暖都融不化。她看着手里的钥匙,不禁苦笑,这是铺子里的钥匙,宋家是女子管生意,男子只管玩乐,她至今都记得当年他将这钥匙交到她手中的场景,他当年说的信任、说的赏识,如今都去了哪里?
木怜夕忍不住掉下泪来,她将头埋进袅袅的雾气里,往事如烟笼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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