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时节,四下里皆是烟雨,不远处一株银桂正在盛放,空气里都是湿漉漉的甜香。韩墨一身黑衣,拎着只白玉酒壶坐在了他的墓前。
这里他天天都来,干干净净的,不染纤尘,但他还是拿衣袖仔仔细细地将那墓碑擦了个干净。
长兄林天鹔之墓。
这墓是林天诀为他立的,韩墨看着墓碑上林天鹔三个字,轻轻叹了口气。
林天鹔斜倚在桌前,正午金黄的阳光亲吻着他的脸,韩墨在桌上写字,沾了满手的墨,他俯下身来捏了捏他的脸,“韩墨啊,你说你小小年纪的,整天板着个脸,有什么想不开的啊?来,小墨墨,给你家主子乐一个。”
韩墨抿起嘴来笑,抿得脸颊上的肌肉都有些酸疼,他看着那墓碑,认真地问:“主子,您看我这么乐成吗?”
“行了,韩墨,你这种面瘫脸啊,还是别笑,笑得我这鸡皮疙瘩”铿铿铿铿“地往下掉!”
“天鹔!”韩墨猛地抬起脸,四下里空无一人,有的只是一笼蒙蒙细雨,纤弱的银桂花朵沾着雨露悠悠飘落在地上,桂花带雨,这景色确实让人心生怜惜之意。
几朵乳白的花瓣沾到了他的墓碑上,韩墨笑了笑,轻轻将他墓碑上的花瓣都拂去了,低声呢喃道:“你看,我又出现幻觉了。”他从怀里掏出一对青瓷酒杯来,一前一后摆好了,斟上了酒,喃喃道:“其实我平时也不怎么笑的,就是今天来看你了,高兴。”
“韩墨,来,你过来!”他笑着对他招手,一身灿白长袍映着雪色,在一片怒放的红色梅林里格外显眼。
“是。”韩墨应了声快步走了过去,站在了他的身后。
林天鹔蹲在梅树下,没回头,却对向后他伸出手,“把你的弯刀给我。”
“是。”韩墨将自己的弯刀递给他。
林天鹔接过,将身前的一片雪抚开了,然后居然开始拿他的弯刀…掘土?!
韩墨大睁了眼睛瞪着他。
“哎哟,不要这样嘛,小墨墨?”林天鹔腾出一只手来在他脸上抚了抚,蹭了他一脸冰冷细腻的泥土,林天鹔笑得不行,“没事啊,这是精钢所制,毁不了的。”
韩墨面无表情地瞪着他。
林天鹔转过身来继续掘土,“我跟你说啊,前年冬天我在这儿埋了一坛梅花酒,今儿个正好到日子,拿出来给你尝个鲜!”
韩墨没回话,依旧瞪着他。
那酒其实埋得不算深,但无奈冬季土层太硬,林天鹔手刀并用,挖了小半个时辰才将那酒坛挖出来,两手小心翼翼地抱着启出来,右手一抹脸上的汗珠,蹭了一脸的土,左手就着将那酒塞打开了,喜滋滋地凑上前一嗅,眉眼立马就笑开了,“没错,成了,就是这个味道!”
韩墨也吸了吸鼻子,他明显地感觉到一股清冷的梅香在空气里弥散开来,按说这里是梅林,四处梅花八处梅香,按理说本不该辨认,但他还是极轻易地就将那酒香辨认出来了,那香更冷,更清幽,也更诱人,带着些沁人心脾的感觉。那冷冷的香顺着鼻孔仿佛一直游走到他的血液中去,静悄悄地抚平他心中所有的浮躁,连自己仿若都随这香变得清幽起来。
韩墨喉间一滚,他盯住眼前的这个白衣男人,他身上的味道也是清幽幽的,却不似梅香这般清冷、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他身上的香气是暖的,更平易近人,让人忍不住地想靠近。
韩墨在他身后蹲了下来,他极认真地看着他,鬼使神差,他抬起手,将他脸上的一块土渍擦去了。
林天鹔含着笑的眼睛望过来,“啊,养儿才知父母恩哪!”
韩墨的手下一顿,垂下眼睛将手收了。
林天鹔笑着逗他:“韩墨,我教你酿酒吧,以后我们可以一起开个酒馆,我管抚琴吟诗,你管酿酒待客,如何?”
韩墨抬起眼睛来看着他,没说话。
“哈,那样我就能整天坐着数钱了!”林天鹔抱着酒靠到他身上来,“银子可都是我的。”
“为什么?”也是莫名其妙。但韩墨还是开口了,不过出口也是莫名其妙地一句话。
“哈?”似是没有料到他会这么说,林天鹔眼睛一瞪,“那你要如何,三七分成?”
韩墨没说话。
林天鹔当他嫌少,“五五,就五五,不能再分了!”林天鹔坐直了身子瞪着他。
韩墨看着他依旧没有说话,但其实他想说,银子都给你,人归我行吗?
但他没敢说。
“操,反了你了!”林天鹔将酒坛狠狠往地上一放,扭过脸来瞪住他,“就五五,愿干干,不愿就滚蛋!”
韩墨笑出声来,指尖沿着墓碑上他的名字轻轻勾勒着,仿佛勾勒着记忆里那人的脸庞,他看着那墓碑,轻轻地问:“天鹔,我在山下盘了家店,挣的银子都归你,你能出来,和我一起去开个酒馆吗?”
“我啊,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稀罕,我只要有酒喝,有书看,有琴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我就知足了!”
韩墨苦笑着叹了声,“我啊,有你就知足了。”
他坐靠在墓碑前又靠了会儿,绵绵细雨湿了他的薄衫,他将脸贴在墓碑上,阖着眼睛,睫毛上沾了雨丝里的湿气,地上的两个青瓷酒盏,覆上了颗颗春雨,更显晶莹剔透。
韩墨睁开眼,端起自己身前的那盏酒对着墓碑一比,饮尽了,又伸手取过另一杯缓缓洒在了墓前,笑道:“来,天鹔,你尝尝我这次酿的梅花酒正不正宗,启得晚了些,我自己觉得还行,你要是觉得哪有不好的,晚上托个梦来告诉我,我改。”
他又在墓碑上抚了抚,低声道:“天鹔,我得回去了,晚上店里忙,就一个小伙计也忙不过来,我去帮帮他。明天我再来啊,我又给你画了几幅像,明天一并带给你。”
四下里春雨沥沥,远处山脚下起了炊烟,飘飘忽忽地散在雨雾里,肌肤所接触到的空气里,到处都是湿冷,无端地让人的心都开始疼。
韩墨看着眼前的墓碑,突然觉得有点儿委屈,他在墓碑上点了点,“你怎么也不给我托个梦?我要走,你怎么也不留留我?”
韩墨垂下头叹了声,伸出手接着空中渐渐变大的雨滴,“我怎么听着这雨,跟哭似的啊。”
“行了,我这回真得走了。”四下里暮色渐浓,雨滴越来越大,韩墨在他的名字上勾了勾,“再不下去,就下不了山了。明天再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