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问我什么是自由?你逃不开身体的束缚,而我逃不开你的眼眸。
——韩墨林天鹔
韩墨回到山脚下自己的小客栈,客栈里果然忙开了,守柜台的那个小伙计忙得满头大汗,一见他进来,手在脑袋上擦了把汗,立马就迎了上去,“老板,你可算回来了,店里忙疯了啊!”
“啊。”韩墨笑笑,“今日来得晚了些。”说着就站在柜台后负责收账。
今天店里是真忙,此处人流量本来就大,而这里又是唯一的客栈,两人忙的是不亦乐乎。
等好不容易空闲点儿了,韩墨觉得倦了,想回去休息,忽听暗处有人叫了一声,“墨大叔。”
韩墨一惊,顺着声源看去,那声音来自角落里,是一个一身黑衣的高大男人,可角落里有盆君子兰,枝繁叶茂的,好巧不巧地拦着他的视线。
“墨大叔。”那人又叫了一声,从暗处走了过来,待那人的音容在灯下逐渐清楚,韩墨禁不住地骂了声操。
是林佐。
这小子!
韩墨上去给了他一拳,“你小子行啊,几年没回来了,现在才想起回来看看你墨大叔!”
“啊!”林佐笑,“我这刚一想起来,人就过来了!”
“操!”韩墨又给了他一拳,回头冲小二吆喝,“这桌上坛好酒来!”
“哎,得嘞老板!”小二挺愉快地回了一声。
林佐与他又在那张角落里的桌子上坐下了。
这么多年了,林家堡里带出来的习惯林佐还没改,坐位子喜欢坐角儿,更可恶的是,韩墨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哎哟,你这壮士了不少啊,娶了媳妇就是不一样啊!”韩墨调侃他。
“是啊。”林佐毫不避讳,反调笑道:“什么时候墨大叔也讨个老婆疼疼你啊!”
“不行不行!”韩墨直摆手,“我估计我这辈子是讨不上老婆了!”
“怎么?”林佐突然神秘兮兮地靠近他,“你不行啊?”
韩墨面上一紧,但随即就释然了,他也神秘兮兮地贴到林佐耳朵上,坏笑道:“要不,你试试?”
“操!”林佐骂了声,往后跳开了。
韩墨撑着桌子笑得不行,林佐站在一步开外的地方瞪了他半晌,最后叹了口气在桌上坐下了,“神经病啊简直是。”
韩墨好不容易不笑了,这次又忍不住笑起来了。
待韩墨笑够了,林佐问道:“林天诀的墓,还在山上吧。”
“啊,在呢。”韩墨应了声,“还是你当年葬得那地儿,我闲着没事儿也不动他玩儿啊。”
林佐看着他漂亮的浅褐色眸子又叹了声,开口开的有点儿小心翼翼,“墨大叔,你现在还守着他呢。”
“啊,是。”韩墨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又笑道:“我不守着他我去守着谁啊,无处可去,我也离不开他。”
“他与林天诀,彼此是彼此的影子。”
“是啊。”韩墨笑,“长得一模一样,一开始我区分他们,全靠衣服!不过后来就不用了。林天鹔比林天诀温柔多了,一眼就能分出谁是谁来。”
林佐看着他,好半天才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个“嗯”来。
韩墨也停了下来,过了老半天才说,“你能回来看看我,我还挺开心的。”韩墨看着林佐,“能听听你问问他的事,我觉得自己挺踏实的。有好些时候啊,我都分不清,他到底是真实存在过,还是一切都是我幻想出来的。”
林佐静静地看着他。
“还有些时候,我都分不清,究竟是他死了还是我死了,我就想着,他是不是也在哪个地方看着我的墓碑,天天都去看。可是又有什么用呢?”韩墨叹了口气,“无论如何也是见不到的了。”
“墨大叔。”林佐喊了他一声。
“哦,你看我。”韩墨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冲他笑笑,“你们最近怎么样,和你家小夕儿还好吗?”
“挺好的。”林佐笑,“我们现在在蜀地,如今回来办些事,也算是故地重游,就想着来找找你。”
“我也挺好的。”韩墨笑,“没什么的,都过去了,我这不开了个食肆,也卖酒,可那酒酿得总不及他酿得好。”
“嗯。”林佐点头,他本想是劝他随他去蜀地的,可现在竟不知该如何开口了。当初那么爱自由的一个人,现在却甘愿废掉武功蜗居在山脚下的一方小食肆里,而他,却深知他的感受,连开口规劝的理由都没有。
他懂那种感觉,求而不得,只能眼睁睁地失去,却依旧甘愿以终生相守。
现在若强行带他离开,林佐害怕,他真的会疯。
“有孩子了吗?”韩墨问他。
“还没。”林佐笑,“不过快了!”
“哎哟!”韩墨促狭一笑,“你小子不会不行吧!”
“操!”林佐也乐了,“墨大叔,你别为老不尊啊!”
“那能耐你把孩子抱来啊!”韩墨对他摊了摊手。
“行,你等着!”林佐一拍桌子。
“等什么啊?”木怜夕笑意盈盈地从两人身后走上前来,“墨大叔,怎么,又准备欺负我家林佐是吧?”
“哎哟,不敢不敢!”韩墨急忙摆手,“我哪敢欺负他啊,你们夫妻俩别欺负我就行了!”
“我们夫妻俩叫你欺负!”木怜夕笑,“墨大叔,随我们回蜀地吧,你一个人在这儿,林佐不大放心。”
“不了,我留这踏实点儿。”韩墨笑着看了林佐一眼,林佐与他的视线一对,跟做贼心虚似的,又错开了。
韩墨觉得好笑,这小子都这么大了,还是不习惯自己的对别人好,“不过,小佐的心意,我心领了。”
“嗯。”林佐沉声应了一声,末了又看定他,“那…你要不好过,就给我个信儿。”
“行。”韩墨挺愉快地应了一声,“墨大叔下半辈子就指着你们这俩小孩儿了!”
“墨大叔…”木怜夕欲言又止,“这都多少年的事儿了,你…”,林佐伸手揽了她一把,“行了,没事,他结实着呢,自己在这儿死不了的。”
“臭小子!”韩墨笑开了,冲他俩摆手道:“滚滚滚,抓紧滚,爱干啥干啥去,别在这碍我的眼!”
“行!”林佐笑了笑,伸手从桌上把自己的佩剑拿了过来,“这是林前辈的吧。”
“啊?”韩墨一愣,接着反应过来,“啊,是。”
“我当年还小,从一个山洞里捡的。”林佐看着他,“后来还是林天诀跟我说这剑是他的。”
“是啊。”韩墨黯了眸子,他现在还能记起那人手持长剑以一己之力击退冰魄峰数十人的场景。“当年他死的时候要我再给剑找个主子,我一时找不到就将剑藏到了山洞里,谁曾想竟被你发现了!”
“嗯。”林佐点头,将剑递给他,“物归原主。”
韩墨盯着那剑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脸去,“你找着就是你的了,这是天鹔的意思,你收着吧。”
“嗯。”林佐看了他一会儿,未再推辞,将剑收了回来。
他抿抿嘴唇,“墨大叔,林天诀的墓还在山上吗?”
“在呢。”韩墨笑了笑,“还是当年你埋得那地儿,我闲着没事儿也不搬他玩儿啊!”
林佐垂了垂眼皮,“我一直也没去看过他,这回回蜀地就得认祖归宗,我以后就不姓林了,所以…”
“认祖归宗?”韩墨有些诧异,“你找着你爹了?”
“没。”林佐摇头,“我随我娘的姓,姓唐。青玉堂那边也来找我,要我接任堂主,我答应了。我虽没见过我娘,但…”林佐有些说不下去,旁边木怜夕抓住他的手轻轻捏了捏。
林佐回头冲她笑了笑,坚持把话说完了,“我听林天诀说她是为了护住我才死的,我想帮她做点什么,青玉堂想必对她很重要。”
“唐?”韩墨眼珠转了转,“唐什么?”
林佐和木怜夕交换了一个甜蜜的眼神,“唐木。”
“行,唐木好!好事儿啊!”韩墨一拍桌子,“这多好的事儿,认祖归宗呢!别哭丧个脸,来,今儿晚上咱爷俩不醉不归!”
“今天就不了。”林佐笑笑,“还有点事儿要办,下回一定陪墨大叔不醉不归!”林佐说着站起身来。
韩墨眼睛一瞪,“现在?不是,你们真要走啊!外头下雨呢!”
“啊。”林佐应了一声,“不碍事,我们乘的马车。”
“那行吧。”韩墨叹了一声,“还是那句话,万事小心,保住自己小命儿。”
“得嘞!”林佐在他肩上拍了拍。
“臭小子!”韩墨笑着骂了一句,看着林佐离去的背影,不禁感叹时间过得真快。这才多久,这个像狼一样渴望自由的小子就这样安分下来了?
可是他的身上实实在在地有了能让自己安身立命的重量。
当你想往前走的时候,谁也拦不住你;当你想停下来的时候,谁也拉不动你;路就在你的脚下,一切都取决于你。这就是自由,小佐,你已经得到它了。
韩墨在心里由衷地替他高兴。
而我的自由,韩墨笑了笑,我也已经得到了,我终于能肆无忌惮地和他说说话了。
雨在半夜时分停了,天际一轮弯月,大堂里用餐的客人都已回房,桌上地上一片温暖的杯盘狼藉。
后头的几个厨子,加上韩墨还有那个小伙计一起收拾了,韩墨回了书房。
书房里,一灯如豆,温暖的光在黑暗里晕开,朦朦胧胧的,显得有些孤寂。
韩墨拿了一张宣纸平铺在桌上用镇尺压好了,在一旁磨着墨,“天鹔,今天小佐带着他家小夕儿来找我了。啧,那小两口那永结同心的范儿,还真挺让我羡慕的。要是你在就好了,我们也羡慕死他们!”韩墨磨好了墨,伸手从笔架上取下一只笔,在墨里蘸了蘸,“他们把你的剑拿回来了,想着还给你,我没要。那剑杀气太重不适合你,你还是用你的鞭子比较好。他们说啊,要带我回蜀地,我拒绝了,那小夕儿劝我,这都多少年的事儿了,要我该忘的就忘了,可我哪能忘得了呢。”
韩墨将纸张抚平了,又重新拿镇纸压了压,左看右看,谨慎地在纸上下了一笔。
“天鹔,我不怕我想你,想你想的整宿整宿睡不着觉也不怕,可我就怕,我哪一天不想你了,要真像小夕儿说的那样,我把你忘了,那你说,那时候,我该怎么办?”
韩墨的笔下没停,一笔一笔地在纸上勾勒,纸上的人物慢慢有了雏形。
“天鹔,你说这挺奇怪的啊。”韩墨啧了声,“明明时间久了什么东西都会忘的,而我记你却记得越来越清楚了,好多我小时候和你在一起的事儿,现在也慢慢记起来了。”
韩墨换了只稍细点儿的笔,仔细勾勒着他的眼睛,那记忆里总是含着点儿温柔笑意的眼睛。
“你啊,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没对我抱什么干净心思?”韩墨看着纸上那对含笑的眼睛乐,“你当你私下里对你兄弟说什么我没听到?”韩墨勾完了他的眼睛,往下描绘他的鼻子与嘴唇,“你对他说,操,这小子眼睛真他妈勾人,老子当时差点儿就把持不住!”
韩墨笑得不行,“把持不住你来啊,你当时为什么不来?你不会不行吧?”
韩墨手腕一抖,一滴墨汁从笔尖直直坠下,韩墨急忙将手往外撤,想带走那滴墨滴,那滴墨水儿啪地一声摔在纸上,迅速被白色的宣纸吸收了,在纸上那人的右脸上,一颗黄豆粒儿大小的墨迹。
这画的五官韩墨基本画完了,衣服与身形也勾勒了个大概,但现在这滴墨一摔,这幅画算是毁了。
韩墨瞪着那墨迹瞪了一会儿,突然就笑了,“操,怎么跟颗痣似的。”他用手指在那画中人的下巴上勾了勾,“天鹔,我那么说你是不是生气了,嗯?”
自然没有什么能回答他,九月夜里的秋风从窗子里吹进来,带着点儿寒意,拂动着他的衣袖,他低下头,在那画上印下一吻,抬起头来看着画上那人的脸又很不道德地笑了,“闹吧,没事儿,反正待会儿画好了烧给你。”
“对了天鹔,我前俩日机缘巧合得了张好琴,就放在白天阳光最足的那间厢房里,哈哈,其实就是我的卧房啦!有时候中午我会躺那儿晒晒太阳,下一次我画一张那个房间的布局给你带过去。你不是喜欢阳光吗,喜欢酒,喜欢书,喜欢弹琴,那间屋子里都有。你要觉得好呢,就回来看一看,你要觉得不好呢,就托个梦告诉我,我改。”
韩墨放下笔,痴痴望着那画,半晌他叹了声,从外头拿了点儿白色石粉儿,拿水和匀了,涂在画上,将那不该有的墨迹遮去了。
“算了,给你改了吧,别到时候烧给你了你再生气。”
“我跟你说啊,林家堡刚毁了那会儿,我挺想去外头转转看看的,可又怕把你自己扔这儿,孤苦伶仃的,你再怪我,就没敢去。”
韩墨拎起那幅画,待墨迹干了,走进了卧房,将那画挂在了墙上。
这间房里,除去一张床,一套桌椅,就只剩一张琴,一大架书,一个酒柜,还有就是墙壁上一张又一张的画,画上的皆是同一人。
笑着的,板着脸的,挥着鞭子的,忍俊不禁的,还有这一张面无表情眼里却含着笑意的,都是他。
韩墨盯着新画的那幅画看了一会儿,和衣躺在了床上。
窗外柔和的月光从窗外洒进来,温柔地抚在琴弦上,跳跃着,将琴弦映得晶晶亮,散发着银白的光辉。
韩墨侧过身来,扯过薄被盖在身上,手指在琴弦上一抹,古琴一阵好听的叮咚声,韩墨低低地笑,对着琴弦来了个飞吻,“晚安,天鹔,想你的小墨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