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转过一条小街,往前就是长安最繁华的胭脂巷,之所以得这名儿,是因为就这一条街就云集了不下十家的青楼酒肆,各类吃食也是应有尽有。此刻是上午,各家的店铺也就是刚开张,烟囱里冒着烟火气,卖蒸包的大笼屉一开,半条街都是云雾缭绕,那喷香湿润的味道勾得人的馋虫直往外窜。
木怜夕拿手整了整衣裙,端正了姿态,回头却看见林佐的嗤之以鼻,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这里人多,我这副样子被别人看见了,不知又要传什么风言风语。”
“嗯。”林佐淡淡应了声。
木怜夕觉得挺烦的,心里不踏实,林佐这个人,怎么说呢,就好像她在他面前毫无秘密一样,她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可他不说,就是看着,好像看个笑话一样。她不清楚他对自己掌握了多少,她摸不清他的底儿,这感觉糟透了,毫无安全感。
但她没说什么,就算知道是一场戏,她也得演下去,大不了最后被人看场笑话,被人当众戳穿指着鼻子骂,说:“哈哈哈,其实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在装蒜,贱坯子,再装啊,装不下去了吗?”那也得把事儿办妥了,骂就骂吧,笑就笑吧,又不是没经历过,事情办妥了就好。
木怜夕绽开笑颜,拿手指指着前面“你看就是那儿,我第一次见到你的地方,当时是十六,一帮的人伢子,一帮的家丁丫鬟,我一眼就看到你了!”
林佐抬起空洞洞的眼睛,也看她指的方向。
“谁知道为什么啊,好奇怪,居然就把你给买回来了,你说…”
“不是这儿。”林佐突然打断她,眼里什么东西一闪。
“什么?”木怜夕一愣。
林佐的眸色有些深,语速又急又快,像是急切地想要证明什么,“你第一次见我不是这儿,是…”
“是哪儿?”木怜夕正了神色。
“是…”林佐皱眉低着头想了半响,浑身一怔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痛苦挣扎瞬间被冷漠取代,他抬起头,“忘了。”
完全是毫不关心的冰冷语气。
“哦…没事,慢慢想总会想起来的。”木怜夕客套地笑笑,“那就再接着往前走吧,去吃百叶酥。”
林佐点了下头。
一屋子的酥饼茶点,勾人的浸脾茶香。木怜夕把林佐推到椅子上坐下,伸长着胳膊去拿茶碗,她穿了一身火红色的纱质衣裙,领口有些大,尚未发育完全的雪白皮肤在红纱下若隐若现,颈子也伸得长长的,阳光下可以看到上面细细的黄金色绒毛儿。
和这房间里吃食的味道一样让人觉得饿,林佐别开眼。
“我告诉你啊,这个是桃酥,这个是豌豆黄儿,这是八宝粥,这是…”木怜夕趴在桌子上一道一道地给林佐介绍,她个子小,又瘦,包在一身繁复的纱衣里,小小的一团,衬着乌黑的头发看起来又香又软,本就是可以让人喊可爱的年纪,认真数道的时候眼睛睁得大大的,拿手指头一个一个地点着指。
“哎呀,坏了,忘正事了!”木怜夕支起身子一拍脑门,“方才那婆婆的百叶酥没做好,也不知道现在做好了没,我没和她提前说,她家生意太好,得抓紧下去,不然一会儿被人抢空了,又得等下一锅了,你…”
她看着他,林佐也看着她,没动。
“好吧好吧好吧,我自己下去!”她一面说着一面站起身来,推开椅子就往外跑,“别好不容易出来一次,扫兴而归!”
木怜夕跑出去,门在林佐面前哐当一声关上,接着就是杂乱的脚步声又快又急,但仅仅就是四五步,猛的一顿,然后又是很平和优雅的莲步。
林佐端起茶碗来浅浅抿了口茶。
窗子开着,外头是繁华的街景,热闹非凡,他却不敢接近。怕吵,也无从适应。
林佐闭了闭眼,自己以前究竟是干什么的,他相信这个问题有人会比他更着急知道答案,所以他倒清闲了。
自己为何来这儿,来寻人还是寻物,自己又为何离开故处,自愿还是被逼?这一切的一切他统统都不入心,也不去想,何必呢,反正又死不了,再说死了倒也好了。
他闭上眼靠在椅背上,浸在阳光里养神,不急不躁,什么都没有的人,反倒什么都不必牵挂了。
即使——暗处有人。
直到房门咔吱一响,木怜夕从外面跌撞着进来,他才睁开眼。
“快快快,百叶酥,刚出锅的。”木怜夕把手中油纸包的东西送到他脸前,“尝尝看!”
林佐没接,看着她的衣袖皱了皱眉头,“你手怎么了?”
木怜夕白净的手背上沾了点血迹,火红的纱制衣袖也被扯碎了半边。
“哎呀,没什么了,就他们太挤了,我被推了一下。”木怜夕急忙把手藏到身后。
“我看看。”林佐的脸色一变,接过她的百叶酥随手丢在了桌子上,酥脆的饼渣儿掉了一桌,他一把把她的胳膊自身后扯了过来。
“没事,没事的。”木怜夕推脱着往后拽自己的胳膊。
“别动。”林佐的声音冷了下来,木怜夕吓得一缩脖子,不敢往后拽了。
林佐揭开了她手腕处的那层布料,伤口不深,但是面积挺大的,擦伤,白色的薄皮翻卷着,里头混着些许泥渣,红肿一片。
林佐抿着嘴唇,倒了一碗凉茶来对着伤口直接就倒了下去,木怜夕往后躲了躲,凉茶倒在伤口上,火辣的感觉刷地一下褪去,凉凉的,待那凉茶倒完了,伤口又是火辣辣地疼。
“拿条干净帕子来。”林佐对她伸出手。
“哦。”木怜夕乖乖应了声,从怀里掏出块帕子来递给他。
林佐冷着脸替她慢慢把伤口缠上。
木怜夕垂着眸子看他,眉头微皱着,伸着手乖乖让他缠,脸上多少有几分不可置信的迷茫。
干嘛这是,搞得跟多大事儿似的。
你在担心吗?
担心我?
萍水相逢你为什么担心我?
你是哪家派来的,要做什么,你说的离开是欲擒故纵让我挽留从此名正言顺地留在木家,还是真的要离开?
相处不足一月,我就这样留你,这般信你,是对是错?
就算是缺条狗,现在就下手也未免急了些。
我这样和你套近乎究竟是我取得了你的信任,还是有助于你取得我的信任?
林佐,你究竟…
“好了。”林佐放开她的手。
木怜夕反应过来微微笑笑,“谢谢啊。”
“嗯。”林佐回了句。
“哎呀,快吃百叶酥,冷了就不好吃了,难为我摔了一跤呢!”木怜夕笑着把桌上的百叶酥拿起来递给他,“咱俩一人一个,尝尝还是不是原来的味道!”
林佐咬了一口嚼了嚼,甜腻的味道在嘴里散开,他顿时觉得有些无趣,但他还是应了句,“还不错。”
没什么好吃的,太甜了。
“是哦。”木怜夕嘴上挂着饼渣眯着眼睛笑,“还是老味道吧。”
“不知道。”林佐把那饼拿在手里没再吃了,“我以前没吃过。”
“没吃过?”木怜夕瞪大眼睛,“那你怎么一直心心念念的?”
“不知道。”林佐略有点儿不耐烦。
这谁知道呢,为什么,我也想知道为什么。记忆里那个人明明说好吃的,你明明说好吃的,可根本就不是我想象中的味道。就好像你明明该记得我的,该知道我是谁的,可你却不知道。
不过没关系,我自己也不知道。
木怜夕的饼在手里紧了紧,“林佐,留下来吧,留在木家。”
“理由?”林佐将那饼扔在桌上,饼渣子可怜兮兮地掉了一桌,可惜没人管它,林佐端起茶杯来抿了口茶。
“我…”木怜夕的眸子垂了垂,抓着饼的手更紧了,窗外的阳光跳到她的睫毛上,“…差个朋友。”
“关我何事?”林佐将茶杯放在了桌上,杯底与桌面发出格外清晰的一声响。
“我说真的。”木怜夕抬头看着他,谎话说的太多,这句话也说的太频繁,以至于这句话再一次被说出来的时候,木怜夕也不知道自己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
林佐也看着她,又黑又亮的眸子让木怜夕心中一颤,不是心动,绝对是吓得。
他的眼神太冷,带着无所畏惧的戾气,却又仿佛洞悉一切。
木怜夕强撑着与他对视,心里拼命自己告诉不必露怯,自己所言句句属实,可他的眼神就这样又冷又狠地扫过来,让她本就靠惯性而组织起来的言行更加溃败。
想逃,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对手。
“朋友?”终是林佐先别开了眼,语气里带着些残忍的味道,“你是怎么说出这话的?”
“啊?”木怜夕背后的纱衣都湿透了。
“我说你是怎么说出这话的!”他居然怒了,手臂一扫一桌子的香茶点心都被他扫落在地上,“你不过是缺条听话的狗吧,你们都一样!”
“什么?”木怜夕呆呆的,哦,是哦,自己好像就是这么想的,可,可又好像,又好像不完全对,自己是…
木怜夕的意识越来越迷离,最后脑袋一歪趴在桌沿上睡着了。
林佐扶着桌沿儿呼哧呼哧地喘气,用力甩了甩头,可依旧压制不住自胃里翻滚上来腥涩的热气,喉咙一甜,一口鲜血哇地吐到了地上。
他扶着桌沿,慢慢坐下了,喝了口茶,漱了漱嘴,不知为什么,由衷的讨厌血腥味儿。
他坐在椅子上静了静,待翻腾着的五脏六腑都平息了,他瞪着眼睛看了木怜夕一会儿,才冷笑着朝暗处喊了声:“行了,都跟一路了,还不打算露个面吗?”
一个黑衣人自暗处缓缓转了出来,声音低低的“你居然动怒了,真难得,这人对你很重要?”他笑了笑,又道:“内伤又发作了吧。”
林佐眯了眯眼睛,“果然是你。”
没错,是那晚的黑衣人。
那人也眯了眯眼睛,“你连剑都不拿,不怕我杀了你吗?”
林佐的嘴唇冷冷一勾,一扬手一片精光已冲了出去,那人几乎没看见他是怎么动作的,他刚躲完那些利器,一只手就扣着他的喉咙狠狠一推,将他按在了墙上,脊背与墙壁相撞的闷响震得他浑身发麻,喉咙上是近乎窒息的绝望触感,随即是林佐冷得出奇的嗓音,“杀我,你还不够格。”
“哈哈。”那人扒着他的手嘶哑着嗓子笑,“还是这样的速度,真叫人羡慕,难怪堡主那么宠你。”
林佐的眉头皱了起来。
“怎么,谈的不妥吗?”那人不要命地继续刺激,“拼着命好不容易逃出来了,结果却发现人家根本就不认识你,很失望吧。”
林佐没说话,缓缓放开了他,后退了一步,转身走到桌边抱起了木怜夕。
“怎么,不打算杀我吗?”那人站了起来,喉咙依旧嘶哑着,他看着他,眼里说不出是什么情绪。
“我不记得几个人了,杀一个少一个。”林佐没回头,抱着木怜夕径直去拉房间的木门。
“林佐!”身后的黑衣人突然大喊出声,音线颤抖着尖锐且怪异,却又瞬间猛地低了下去,“记忆恢复了就抓紧回来,堡主没什么耐性,等不了你多久的,别…”那人的拳头狠狠握了握,“别死外头。”
林佐身形顿了顿,终是没答话,开门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