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人,什么人,什么人啊!”木怜夕看着林佐走的方向恨恨地在草丛里踢了几脚,时冷时热,变化无常,明明才来的时候不这样的啊。
才来的时候明明是个很温顺,稍带些怯懦的男人,他那时看着她的那种惴惴不安的眼神她到现在还记得,可为何如今又一副拒她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初到时的欣喜温顺,现在不怕死的冷漠,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哎呀,哪里出了问题?”木怜夕又坐回大石上,托着腮帮冥想,她突然想起林佐初到时一脸渴切欣喜地对她说“我认识你”,而她是怎么回的,“别随便和主子搭话,我木怜夕最烦这样的人”。
莫非和这有关?
哎呀,当真是蠢死了!木怜夕狠狠在自己头上敲了一下,那日在长安街上初次见他便知这男人不是什么寻常人物,又怎会怯懦?只是他失了记忆,初到一个新环境时言语过分警惕,而心脏却是柔软放松的,这时若有人肯对他好,即使日后离开,他首先想起的便是这对他好的人,而她竟犯了这么大的一个错误,白白错过了驯服一头恶狼的机会。
他说他是仅认识她的,他乡遇故知,这份在陌生里熟悉的亲切让他想靠近。他心里有一扇门,在很深很深的地方,门紧锁着,外头是一层又一层的冰壳,他终于鼓足了勇气,开着那扇门来找她,邀她进去看看,而她却毫不犹豫狠狠地将那扇门给拍回去了,她现在甚至能想象到那门与门框相撞时从上头掉下的细碎的冰碴儿。
可那门到底是留了条缝不是吗,他当晚依旧睡在她门外,今天也是拼了命的来救她的。方才被他的眼睛看得有些心慌,现在静下心来细细想想,他看向她的眼神里有刺骨的寒意,但绝不会是厌恶。
这几天太忙,居然忘了带他回来的初衷是什么了,他现在在这里尚未立足,而自己在这木府里也确实缺个心腹之人,青儿嫣儿对她忠心耿耿是不假,可毕竟是两个女儿家,许多事交由她们办并不妥,而李吾,此人与大娘那边也有牵扯,莫不是自己这边有个嫣儿牵制着他,怕也不会对自己唯命是从这么久,可若这么轻易地将嫣儿许了他,自己失了一个可信之人不说,也难保李吾不会带嫣儿离开。
毕竟武当正派出身,难免向往江湖,讨厌唯利是从的商家。
而林佐,这类沉默的人一旦驯服了,便只会认一个主子,刚好由他来顶李吾的缺。
木怜夕皱了皱眉头,百叶酥是吗,要不明日带他去吃?
木怜夕一个人在石头上坐了片刻,待四周露水寒了,便站起身来想走,眼睛余光忽扫到一旁一道人影一闪,心里吓得一个哆嗦,手中的帕子也掉在地上,“谁?”她朝那个方向大喝一声,无人应答。
木怜夕强压下心中的恐惧,优雅地将掉在地上的帕子捡了起来,“是林佐啊,做事也未免太不小心了,我没事了,不必在暗处守着了,回吧。”
那边无人应声。
木怜夕也没再问,站起身来不疾不徐地往卧房走,双手端于腹前,一副悠哉悠哉在自己后花园赏月的大家闺秀模样。待走到有灯火人烟处,柳眉一横,冲几个值夜的小厮道:“叫人,叫所有人都起来,木府混进外人来了!”
“是,大小姐。”那小厮急忙一应,便和几人忙活开了。木怜夕坐在厅堂里,柳眉微蹙,这人是冲什么来的,冲她的命?不像,否则刚才就动手了。
那是冲木家的账簿,那几个对手家的人?
也不对,账簿她一般放在卧房的枕下,这个习惯除了青儿嫣儿无人知晓,就算那人知道也不该去后花园,如他不知道,那也该去书房。
那莫非是个无名小贼,知道她木家今天刚遇了劫,趁晚上戒备松懈想进来捞点东西?
那也不妥,更不该去后花园啊。
莫非…真是林佐?
木怜夕正胡思乱想着,忽听一小厮报道:“回小姐,整个府里都搜遍了,未发现可疑人等。”
“好,麻烦大家了,退下吧。”木怜夕稍有些疲惫的捏了捏眉心。
抬脚迈出大堂,明显感觉背后有人跟着,回头再看时却又什么都没有,如此几次,木怜夕是彻底烦了,柳眉微竖冲后头吼道:“我知道是你,跟着我干嘛,出来!”
暗处缓缓踱出来一人,清冷的月光打在他脸上,果然是林佐。
“您老人家不是去睡觉了吗,怎么,梦游了?”木怜夕的声音说不上善。
林佐没说话。
木怜夕叹了口气,“行了,别跟了,我没事,刚才后花园的也是你吧,我还以为有刺客混进——啊!”
木怜夕话没说完便觉脚下一绊,身形陡地一矮,一柄长剑已擦着脸颊滑了出去,林佐的脸在她面前放大,她看到他额前的刘海被剑气吹得一扬,但仅是一瞬,她的身形又站直了,林佐将她拉到了身后。
“我跟的是他。”林佐的声音和他手里的剑一样清冷,木怜夕顺着他的目光往前望去,是个一身夜行衣的蒙面男人,也有一双和他一样冷若冰霜的眼睛。
方才他们的剑在空中有过一个短暂的交锋,现在都站在原地没动,在沉默中互相估量着对方的实力。
两人僵持了半响,那男人冰冷的眼梢扬了扬,似乎是勾了个笑,刷的一声让剑回鞘,一个旱地拔葱从地上纵上了房顶,紧接着又跃了几跃翻出墙去了,那人看着身形高大,行动却异常轻便灵活没一点声音。
林佐冷着脸护在木怜夕身前,看着那人三两下翻出墙去,没有去追。
“来杀我的?”木怜夕的眉毛拧了起来,这人明显是和白天的杀手不是一个等级,想不到她大娘聂氏这次还真是下了大功夫。
“不是。”林佐的面色更冷了,“来找我的。”
“找你?”木怜夕眉梢一扬。
“小姐回去吧,天晚了,这里不安全。”林佐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朝她行了个礼就往前走去,木怜夕急忙喊住他,“你记忆恢复了?”
林佐只得又转过头来,“小姐不必担心,林佐明日自会离开,我自己的事不会牵连木家。”
木怜夕的眉头皱了起来,言辞也严厉了些“我只问你是不是记忆恢复了,回答是或不是。”
林佐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不是。”
“那便不用离开。”木怜夕抿了抿嘴唇,“那人虽未对你我动手,但一看就知道不是善类,你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是谁的人,就这样陷入别人的机关算计中去,讨不到什么好,不如先留在木家,木家虽不掺和江湖之事,可护你一时还是可以的。你只管留在木家,那人的底细我派人去查。”
“不必了。”林佐道。
木怜夕当他客气,“没什么,你白日刚救了我一命,我也当作报恩,不必拘礼。”
林佐的薄唇抿了抿,“小姐误会了,我必须离开,我虽记不得方才那人是谁,但我知道,我认识。”
木怜夕面露不悦,“黑巾蒙面你也认识?”
林佐微低着头回想,那人一双冷冷的眸子在他脑中一划,“很熟悉…”
木怜夕只觉得血液上涌,“那也不行,你卖身契还在我手里呢,卖的是死契,只要我不同意,走?你想都别想!走到天涯海角,我也一样把你抓回来!”
骗子,说什么只认识她一人,她还毫无防备地跑他面前去哭,她一个名门贵府里的大小姐还想明日带他去吃百叶酥,现在想想简直有病,他明明有个黑巾蒙面都能认出来的人,还说什么只认识她一个,还可怜兮兮地蹲在她房门口睡了一夜,骗子,装给谁看啊,而她,居然信了!
“小姐回吧。”林佐又对她行了一礼,转身想走,木怜夕忙道:“我明日去吃百叶酥,街角的那家,我小时候常吃的,特别好吃,你…要不要一起?”
林佐的身形顿了顿,没转头,径直走了。
“切,还高攀不上了!”木怜夕恨恨地踢了旁边的小草一脚,白眼一翻,连她自己也不会想到自己言语动作间竟是十足的孩子气。
整理了衣服继续往回走,在拐角处竟然遇到了木远卓,忙蹲身行了一礼,“可是扰到爹爹了,夕儿赔罪。”
“不必如此,夕儿。”木远卓忙扶起她,“那刺客可抓住了?”
木怜夕心里一动,想起与那黑衣人相对时并无别人,而自己也是一时任性留了林佐这个未知的危险,此时还是不要告知木远卓为好,以防添了不必要的麻烦,便摇头道:“许是夕儿弄错了,府里上下都搜遍了,并未寻得生人。”
“那也有可能是府中人所为。”木远卓眉头一皱,“新来的那几个可细细盘问过了?”
“嗯,问过了。”木怜夕面不改色,“无人有什么异常。”
“那…”木远卓还想说什么,却被木怜夕打断,语气里稍带了些公事公办的淡漠,“爹爹不必担心,一点小事而已,夕儿自会办妥,那名刺客夕儿也不审了,明日送官就是了。”
木远卓沉默了一会儿,面色沉重道:“好。”
“那就不打扰爹爹了。”木怜夕蹲身行了一礼,木远卓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木怜夕一惊,手抽了一下却没能躲开。
木远卓掌心里的温度一时暖得她想落泪,多久了,他和她之间没有像对真正的父亲和女儿那样侃侃而谈,多久了,没有像现在这样牵着她的手在微寒的夜里为她赶走凉气?
她就是在这双手的牵引下一点点长起来的啊,这只手曾牵着她走过最繁华的长安街,曾笨手笨脚地给她梳过辫子,曾给她擦过眼泪……
可什么时候,它不在了呢?
好久了,久得都成自然了。
她只知道他是父亲,一个很熟悉也很陌生的代名词,一个她需要用心讨好,时不时要假装撒娇装装乖女儿的对象,记忆里自己最信赖最喜欢的那个男人到哪去了呢?
都是因为聂氏,因为他对她的几句维护,她便自然而然地将他划入她的阵营,理所当然地开始讨厌他,不再信任他,对他耍花招,可他,又岂会有一刻好过过?
一边是亡妻的女儿,一边是自己还未出世就夭折的儿子,木怜夕,你让他怎么办?
“怎么手这么凉,又爱美不愿多穿衣服。”木远卓佯装怒道。
“没有,就一直这样。”木怜夕有些为难地笑笑,心脏开始钝痛起来。
木远卓沉默了一会,抓过她的另一只手,将她的双掌笼在自己的手心里面,用自己手心的温度为她暖着手,语气有些干涩地开了口:“夕儿,我是你爹,你是我闺女,这一点你记着。”
木怜夕的指尖在他手心里抓了抓,红着眼眶强忍着故作轻松低笑道:“当然记得啊,爹爹开什么玩笑,我就你这么一个爹啊!”
木远卓没笑,双手在她手上搓了两下,“及笄了,大姑娘了,以后要注意的事情多,多穿几件衣服,可别再受寒了。”
木怜夕看着他,眼泪终是滚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