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的风刮得格外的烈,倒春寒,明明白天还是温暖和煦想让人流汗的天气,入了夜,却猛地冷了下来。
林天鹔一把抓住那险些跌下悬崖的少年,左手扯住枯木借了点儿力道,用力将他扯了上来。
少年一身黑衣早已被荆棘划破,衣衫褴褛,脸上一道又一道的血痕,头发上沾得都是草屑,一身狼狈。
林天鹔看着他,语气不善,“你怎么会跌到崖下去!”
少年抿紧了双唇,垂头半响才闷闷道:“韩墨愚钝。”
“愚钝?”林天鹔冷笑一声,声音猛地就高了起来,“我若不来,你就在这悬崖边上抱着根树枝冻死是吗?”
韩墨的双手在身后绞了绞,低垂下头不敢言语。
“废物!”林天鹔低声咒骂了一声。
韩墨抿抿嘴唇似是有些不乐意,但最终也没有说话。
林天鹔怒气冲冲地转身想走,韩墨拦住他,递给他一个灰色布袋,“给你。”
“什么?”林天鹔皱着眉头接过,韩墨看着他的脸色,低垂下眼帘,小心翼翼道:“我不知道哪是公的,你自己挑吧。”
林天鹔打开了手中的布袋,将近半布袋的蝴蝶,都是白的,大的、小的、残的、弱的、死的、活的、少了半边翅膀的、以及半死不活的。
林天鹔觉得心里一阵酸,又一阵怒,紧接着来的就是心疼,铺天盖地漫山遍野的那种疼,他捏着布袋的手微微颤抖着,他不得不深呼吸了一下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一开口声音还是有点破音,“你怎么不把这整座山上的白蝶都给我抓来啊?”他瞪他。
“你要吗?”韩墨极认真地看着他,“你要我就去抓。”
林天鹔的心中又是一颤,“你…”他被他噎了一下,半天没接下话来,末了,一拂衣袖恨恨道:“回去吧,耽误我时间来寻你!”
“是。”韩墨挺欢快地应了一声,举步跟上了。
——韩墨林天鹔
林佐一去就是三个月,再回来时已经是夏季。
木怜夕正坐在书桌前批阅账簿,忽觉眼前一片阴影,她下意识地抬头,正看见林佐站在她身前低头凝神望着她。
她一愣,手中的毛笔啪地一声摔在桌上,在光滑的桌面上溅起一圈细碎的墨点。
他黑了些,也瘦了,左眼角上多了一道细小的疤,在柳拓的地盘上该是没少受委曲。
“小姐。”林佐看见她抬起头来看他,冲她一点头,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汹涌着的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木怜夕定定地看着他,他这一声小姐猛地让她眼里砸出两滴泪来。
木怜夕觉得心里发酸,她抬起手来想去碰碰他,却又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东西隔着,好像她永远也碰不到他。
她想将手放下,停止这可笑的动作,或者说佯装去撩额前的碎发,将自己内心的心事掩盖过去。
可是这两种想法却都没有在实际中成功,因为林佐伸手轻轻将她的手握住了。
与一年前一样的触感,轻轻柔柔、温温暖暖的,像极了他小时候无意捉到的那只小雏猫。
木怜夕吃了一惊,急忙抬头看着他,眼睛微微睁大着。
林佐将她的手攥得更紧了些,他骨节突出的手掌与她细腻滑嫩的玉手对比鲜明,他看着她的眼睛沉声开口道:“小姐,我必须得确定,我是一个独立的个体,离了你,即使是在最危险的境地里,我也照样能活得好好的。只有确定了这一点,我才能离理直气壮地留在你身边保护你,而不是作为一个笑话依附你存在。”他顿了顿,薄唇一抿,眼睫垂下来在脸上打出两圈小小的阴影,“对不起。”他道。
木怜夕心中咯噔一跳,眼泪紧接着就掉下来了,这个傻瓜,怎么又道歉?你为什么总是道歉?你有做错了什么啊?
她心中一酸,不顾阻隔在两人之间的桌椅,直接踉跄着站起身来,往前一扑,就想紧紧抱住他。
她起来得急,撞翻了檀木椅子,走得也急,腰肢险些撞上桌角,但林佐眼疾手快地在桌角前一挡,她就撞在了他温热的掌心里。
她猛地往前一扑,一把抱住了他。
她的眼泪从眼中淌出来,真的是淌,多得毫无天理。她知道林佐这个人爱自由,她想过他有可能会就此离开;林佐这个人也相当冷静,她也有想过林佐会为了一个安身之所而勉强自己留在她身边。但她都猜错了,她万万没想到,林佐到了这一步,考虑好了一切的利益关系,切实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仍会选择留在她身边。他既然已经确定,离了自己,他依旧能活得好好的,那他为什么还会选择回来?木府里有什么东西值得让他回来?
林佐任她抱着,双手垂在身侧,局促地紧握成拳,他喉间一滚,眸色有些深,像是有些别扭地开了口,“我…还是…想一直留在你身边,我…”他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说,这种小心翼翼、却又无比重要的感觉很陌生,他以前从未经历过,他尝试着尽力去说明白自己,却发现越说越迷糊,他急得额角上冒了汗。
木怜夕没有说话,直接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林佐突然就释然了,整个身体瞬间就放松下来,他不必再纠结于如何表达,反正她懂。
木怜夕抱着他,将脸埋在他的胸膛上,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滑下来,又迅速被他胸前的衣料吸收了,很快,木怜夕脸前就变得一片湿乎乎的。她突然觉得委屈,什么嘛,就因为那么一点儿小事儿,他居然消失三个月,这三个月连半点儿音信都没有;但同时,她又觉得高兴,终于有个人,肯因为她而放弃自己的自由,留在她身边守护她,最重要的是这个人心甘情愿。
林佐没有说话,在安慰人这方面他一向是笨嘴拙舌,他只能用手掌轻轻抚着她的脊背,用这种方式安慰她。
可他越是这么安慰,她越就觉得委屈。她揪住他肩上的衣料,将头抵在他的胸膛上低低哭出声来。也不知是为什么,就想这么痛痛快快地哭一场,这眼泪里的成分太复杂,到底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她自己都弄不清楚。
她只知道,随着这泪水流出,那些堵在她心里她一直刻意去逃避、一直不愿触碰的东西,消失了。她只觉得轻松,整个人瞬间都轻了不少,就好像轻轻在地上一蹦,就能飞起来似的。
林佐在她背上轻拍着,一直没有说话。他抓着木怜夕肩膀的右手用了点儿力气,适度的力量能带给人安全感,他是在用这种方法告诉她,他在。
一直到木怜夕哭够了放开他,她抬起头来,轻轻吸了吸鼻子。
林佐低头看她,她的眼梢上还挂着点泪,鼻尖也是红的,整个人看起来湿漉漉的,像是雨后池塘里的清荷。林佐抬手将她眼梢上的那点泪抹去了,木怜夕抬头看他,两人的视线一对上,木怜夕就“扑哧”笑出声来,林佐看了她一眼,也笑了。
他用拇指仔细将她脸上的泪迹拭去,眼皮垂着,长睫毛上有温柔的光韵在跳跃。他整个人看起来耐心又温柔,他的拇指在她耳后揉了揉,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动作眼神此刻有多宠溺,他笑着问她:“你怎么跟个小孩儿一样,又哭又笑的?”
木怜夕也觉得这事挺神奇,林佐绝对是上天专门派来看她笑话的,这都多少回了,从第一次自己大早晨地瞎转悠抢了人家的半条烤鱼开始,他们之间的孽缘便展开了;不,也许更早,从在熙熙攘攘的长安街上那个一脸黑灰的清冷少年一把扯住她的腕子,一本正经地向她解释自己没调戏丫鬟时,他们之间的缘分便开始了;额…可能也不是,从许久许久之前的那个当年,十二岁的小杀手中了别人的暗算躺在胭脂巷后头的那条巷子里休息,那个身穿红衣的小姑娘对他伸出手,笑嘻嘻地问他,“大哥哥,你吃不吃饼”时,他们之间的因便种下了,从那以后的种种,都是那个清晨结出的果。
一次又一次,她在他面前落泪,也只有他,能让她卸掉所有伪装、毫无戒备地落下泪来;一次又一次,她疯子似的,在他面前又哭又笑,什么都不在乎,肆意而为,毫不做作;一次又一次,她理直气壮地依赖着他,她理所应当地包容着他,需要与被需要,这是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人都无法给予她的感觉。
他不在时她还不觉什么,日子一天又一天的过,日复一日地批帐、对货、经营铺子,日子过得冗长而枯燥,可现在他出现了,她的手指可以触到他温热的皮肉,眼睛可以看到他深刻的面部线条,耳边是他一如既往的清冷嗓音,她突然就忍不住,心中像是火山喷发,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再一次涌出来,冲进眼睛里,直带出泪来。
真是,怎么又哭了,要死要死!木怜夕被自己烦得不行,但她又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她觉得丢人,怎么总是这样哭哭啼啼的?结果林佐伸手一揽,又将她揽在了自己怀中。
木怜夕突然就不在意了,算了,愿怎么着怎么着吧,反正天塌了也是这个个子高的顶着。
当时林佐才离去时她也没有这种要疯的鬼感觉,她当时觉得没什么,每天吃饭睡觉,日子还是一天又一天地过,完全没有说书人口中那些生死离别。
这世上从没有谁离了谁会活不下去,只是离开了那个人,你再也不会快乐了。
她习惯了活在自己完美无缺的面具下,活在那些一层又一层堆叠起来的条条框框下,日子像是一潭再也激不起任何波澜的死水。
而林佐,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一片毫无伪装的乐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