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渐亮,两个像树桩子一样粗壮的男人冲进桎梏里,怒喝一声:“走!”然后一人一边拎着出云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往外拖,
“你们干什么?放开我!你们要把我拖到哪里去?!”出云气急败坏地尖叫着,她想撕咬,却被拖行,男人们惧怕大庭氏里的每一个女人,却唯独不怕这位废物一般的少母。
她光溜溜的腿脚在尖锐的石头上不知磨出了多少血痕,她在挣扎中离那闪烁着滔天火光的地方越来越近了,那被高高捆绑在火柱上的,是狄昂着头颅宁死不降的傲慢身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愚蠢的男人,你们以为烧死了我就能彻底控制女人吗?!你们睁眼看看吧,这天是女人的,地是女人的,山川是女人的,河流是女人的,只有女人才能孕育新的生命,只有女人才配站立在天地之间!你们愤怒了吧?害怕了吧?你们这群肮脏的愚蠢的老鼠,哭给你们的上子看看吧!就算烈火吞噬了我每一根毛发,就算风吹散我每一块皮肤,我大庭氏长母狄,就算灰飞烟灭,也绝不向只会跪在祭坛上哭的蠢货投降!我诅咒你们,男人们,我诅咒你们的头颅会被女人割下,诅咒你们永生永世都被女人折磨,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火在熊熊燃烧着,狄的狂笑划破长而漆黑的夜空。她从不信神,她比神更伟大。火堆旁边的人个个吓得屁滚尿流,那些负责添加柴火的男人更是丢了柴火抱头就跑了个无影无踪。
没有人打他们,他们却在哭;没有人伤害他们,他们却在逃跑。也许即便是男人,也在一时半会儿里无法适应自己在新时代里的身份。
“狄!狄!”出云惊天动地的尖叫,声音刺破漆黑的长空。她的心几乎要被火蛇撕裂,任由那肉体如何在坚硬的石头上切割,也再不觉得有多疼。她尖叫、咆哮,想使出浑身解数想要挣脱束缚,她要扑上去和自己最后的族人一起在火焰中永永远远地重逢,可是换来的只有一顿猛烈的耳光和拳脚。
帝鸿轻飘飘地说:“现在知道了吧,想死,有时候比想活还难。”
这铺天盖地的,都是狄的怒号,出云睁眼闭眼都是狄的躯体被烈火烧灼的惨象,那双曾晃动在最烈性马匹上的腿,那双抚摸过她头的手,那张坚毅的脸庞,那总是宠溺地对她笑着的……
狄!我的狄呀!出云紧咬着牙齿,仰着头几乎贴近了地面,呐喊在喉头翻滚,泪水如暴雨倾盆一路从桎梏门口洒到了远处。
远处里,有一间“机括”,赫胥氏称之为“窝棚”,大庭氏称之为“风篱”。这种风篱原本也叫土风篱,是以土块围筑一个圆形土墙,中间留一门,作为猎人们休憩时所用;可大庭氏的建筑手段更为高明一些,用的是石块堆积,外埋四根木头柱子,柱头有杈,横搭着两根梁,梁与梁之间盖上树枝形成有盖的屋舍,这样夏能避雨冬能挡风,十分实用。
然而讽刺的是,眼下这间由大庭氏筑造的风篱却被赫胥氏及其手下的各位部落总长占领,成了个临时的议事大屋,大庭氏每一个女人的命运,都在这里被决定。
现在,轮到最后一个大庭氏的女人了。
“进去!”那两个粗壮的男人双手一抬,毫不客气地把出云扔了进去,风篱的内部很大,中间烧着一个长长的火塘,篝火上架着陶制三脚架,上面挂着一个胃,里面鼓鼓囊囊不知塞的是什么,胃已经烤熟了,被柴火烟子熏得黑黑的,看不出是人还是动物的。
这是大庭氏的先祖们发明的胃煮法,父系制度下的男人们禁锢了女人,却延续了女人们曾经展现过的智慧,真是讽刺至极,他们还说女人是除了生孩子之外就毫无用处的,可他们自己却连一个更新的烹饪方法都想不出来。
夜风一吹,篝火呼啦作响,照得满室的男人脸上都泛着神采奕奕的光,出云从地上抬起头来,不偏不倚地对上了赫胥氏大巫觋那双浑浊的老眼,此刻他已经脱去了方才装神弄鬼的装束,但依旧是披头散发,耳朵上挂着两根鸡骨头,脸上的油彩还未卸,苍发白胡,浓密花白的眉皱成了一座山。
巫觋的手上还拿着一根油亮粗长的木杖,这就是传说中来自“建木”的树枝了,建木是一棵巨大的树,是连接上天和人间的阶梯,每个被女娲所认可的巫觋都能获得一根建木上的树枝作为身份的象征,当他们有所祈求的时候就要背着木杖顺着建木爬上天空寻求上子的旨意。
然而这一切都不过是荒诞的传说,因为谁都知道,每一个巫觋手上的木杖,都是他的上一任传给他的而已。
“巫觋大人!巫觋大人!”出云顾不得什么尊严了,匍匐着、跪爬着来到巫觋的脚边,拉住他的双腿仰望他皱纹深如沟壑的脸,不顾一切地苦苦哀求,“求求你!无论要我嫁给谁都行……你挖去我一只眼睛吧,砍掉我的脚吧……求求你放过狄呀!求求你放过我的姐姐呀!”
面对出云的哀求,巫觋并不打算理会。他表情冷淡面有不耐烦之色,偶尔用他那双皱眉半眯的浑浊鹰眼瞄一下抱着他双腿不停摇晃的出云,那目光也是冷淡无情,跟他的头发的颜色一样。
众人皆静默无语,唯有一人坐不住了,这人便是在讨伐大庭氏的战役中居功至伟的尊庐氏,这位以骁勇暴戾著称的宗长坐在巫觋之下左手边的第一个位置上,其人身量算不得高大,却极其壮硕,浑身的毛发浓黑厚重,一张大方脸上除了眼睛和鼻子外全是黑乱一团的络腮胡,就连那满口黄牙的大嘴巴也被隐藏在草堆一般的黑胡子里,尤其是那一双浓黑得几乎要与头发连成一线的眉毛,飞扬跋扈一根根大喇喇地像是要飞出去一样,无论近看远看都活脱脱是个随时在暴怒状态中的人熊。
此人平生最是不把女人当人看,虽然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役中取得了最终胜利,可他一点儿都不高兴,按他说的话,为了那么两百多个女人,几乎耗费了大小三十多个部落八百多条男人的性命,这就算是胜利,也是耻辱的胜利!他厌恶女人,所以亲自上阵带走了罪魁祸首狄,现在他又大喝一声上前来,一把掐住出云的脖子像拖一只无人关心死活的白鹅一样往外拖,他手掌粗粝力大如牛,掐得出云只觉得自己就是一把被人紧紧握住的稻草,除了勉强呼吸之外什么都无能为力。
她手忙脚乱地要扳开尊庐氏的手,但一切都只是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