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的手脚在关进来以前就被废了,倒不是赫胥氏的手下多么英勇顽强,而是那场地动山摇的大地震中,被成片倒塌的屋舍所压断的——她当时忙着将族中的小孩抱出去,一不留神被埋在了瓦砾之中。她曾徒手打死过一匹成年的狼,也曾为了一个眉眼清秀的男人踏平过他所在的山坳,她面对敌人的时候冷酷到几乎没有感情,但对于她的子民却如初夏的风一样暖烘烘。
但被抓住后,为了防止她造反,赫胥氏的大巫觋宁风亲自又砸了一次,这次不仅砸烂了她的四肢骨头,还割掉了她手上的筋。
她是母亲的继承者,是大庭氏的长母,即使家族已经倾覆到只剩下了姐妹二人的地步,即使手脚被敲碎了骨头、终日在黑暗里忍受那些她所鄙视的男人们的殴打、侮辱,也不能让她微微低下她作为一族首领的高贵的头颅。
“怎么回来了?你的丈夫准备把这里当做新家吗?”狄幽幽地开口,语气冰冷带着嘲讽。大庭氏里是没有“丈夫”这个名词的,男人永远只是女人的附属,就像父系氏族里的女人是男人的附属一样,狄现在故意用这个词,原是恨出云为了活命竟然向父系氏族投了降。
出云流着泪急切地唤她一声:“狄……”她的声音那样颤抖,胆怯,而焦急。
“别叫我!我大庭氏长母狄,没有你这样贪生怕死的窝囊废妹妹!”她震怒了,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可她骂得还不够狠,她还没有用大庭氏古老的“血咒”来诅咒自己的妹妹,说明她依旧是爱出云的,只是恼她投敌了而已。
出云自知罪大恶极,狄实在也没骂错,因此也不敢恼她,只是心疼她因氏族覆灭而遭受到的屈辱与折磨。她哀哀地央求:“狄,派人去找九风吧,只要他站在这里,就没有人敢动你一根毫毛。”
九风是狄豢养过的男人之一,不同于那些身份是平民或奴隶的少年们,九风身份极其尊贵,是祝融氏族长与伏牺氏少母的长子。已有消息说祝融氏的首领在打猎时被一头巨大的野猪踩踏过腹部,估计命不久矣,而年轻有为的九风已在祝融氏族内担当起首领的职责了。
九风是狄的男人,一定会将她从这里带走,将她从屈辱死去的边缘带回快乐的生活之中的。
可是狄却冰冷地低语:“我宁死,也不会向男人低头。”她轻蔑、不屑,在所有大庭氏女人的眼中,男人除了依靠女人之外就毫无生存技能了,现在男人们崛起,要将女人像畜生和奴隶一样圈养起来,她们接受不了,于母系氏族的人而言,那简直算得上是毁天灭地的耻辱。
狄在骂她,出云知道,她是大庭氏的耻辱,是贪生怕死的废物。
顿了顿,狄突然轻声说道:“他不会来的,他知道我把儿子丢给了野兽。”
出云陡然大惊:“儿子?!”
狄竟然有个儿子,最令出云惊奇的是,她竟然一点儿都不知道!
“你不必讶异,这事情只有我和他知道,”狄在黑暗中缓缓回忆着,“那时我和他住在葛卢山上,他逃走了以后我才发现自己已经怀孕了。可是生下来的却是个大腿上有的红色胎记男孩……你知道的,这会给整个族群带来灾难的,所以我抛弃他。没想到后来九风回来了,要我跟他到祝融氏的部落里去当妻子,我一怒之下告诉他孩子的事情,他发疯似地诅咒我,然后我把他赶走了,我们再也没见过面了。”
狄住在葛卢山上的那一年,不就是出云躲在云云山上当野猴子的那一年吗?怪不得狄生了孩子她都不知道。
出云心跳得有些沉重,嘴唇发白地颤抖:“那个孩子……”
“我把他从葛卢山上扔了下去,”狄知道她想问什么,不等她说完便轻描淡写地回答了,“不摔死也被野兽分噬了吧。”
这是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啊,一条崭新的命啊,在狄轻飘飘的口吻中,他就像一块吃光了肉的骨头,一堆碎成渣的陶片。他才刚刚来到这个世上啊!但愿这个可怜的孩子在被亲生母亲高举着丢下山崖的时候是沉睡着的,他还来不及享受这世上的美好,便在痛苦中四分五裂了。
出云目瞪口呆,她真不敢相信狄是那么狠心肠的人;可是她黯淡了目光,不得不去接受这个残忍的现实。她还是理解狄的,毕竟狄是大庭氏的长母,无论如何,她必须要对大庭氏及旗下大小一十八个部落负责。
“有人来了。”帝鸿突然提醒,出云赶紧回头,果然见尊庐氏族长领着几个脸涂红纱的男人手持着火把快步走来,尊卢氏杀气腾腾,满是横肉的脸上还洋溢着得意的笑,倒是跟在他身后的手下们畏畏缩缩颤颤惊惊,。
狄的眼睛已经废了,眼珠子被挖了去,只剩下两个黑乎乎血淋淋的窟窿。但她的耳朵还好得很,一听到脚步声,立即警惕地坐起了身。
看到她突然坐了起来,即使双眼只剩了一双血窟窿、浑身无一处不是鲜血淋漓,但尊庐氏雄赳赳的脚步还是顿了一下,仿佛是看到了一头牙齿锋利的、即将猛扑过来的野兽,他身后的手下们更是当即向恐惧之心投降,丢下火把尖叫着没命似地扭头就逃。
眼见人心涣散,浩浩荡荡几十个高壮男人此时竟如溃堤的蚂蚁一样四下奔跑,尊庐氏宗主怒火中烧,拿起一块手掌大的石头朝着逃跑的人群砸去,他力大无穷射击精准,一个男人的后脑勺不幸被砸中,当即就扑倒在了地上,不过还没死,肢体趴在那儿不停地抽搐。
显然尊庐氏不打算就这么放过他,他气焰旺盛地走上前去捡起那块石头,照着地下那男人的脑袋砸了一下,又一下,再来一下,就像对待一块需要被分成许多小块的石头一样狠。但人脑袋哪儿比得上石头坚硬?很快方才还只是流了一小滩血水的头颅就成了面目全非了,那嘴巴鼻子眼珠子和头骨一起砸得个稀巴烂,混着白色的脑浆和红色的鲜血黏在卷曲的发丝和胡子上,在泥土上摊成一片浆糊,大约等明天的太阳一晒,就只剩黑土地上一层薄薄的殷红了。
尊庐氏两三下砸烂了一个脑袋,总算心头舒服了点,举着那还沾着人血和脑浆的石头站起身来惊雷般地爆吼:“这就是逃跑的下场!”
剩下的的人哪儿还敢动一下?一个个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还保持着方才结束奔跑时的动作,个个缩着脖子瞪着眼,一眼望去全是惊恐。
尊庐氏厉声发令:“你们给我一起去把那个女人给我拖出来,否则让你们脑袋全开花!”
这些被选来了结大庭氏长母的人都是平日里最大胆英勇的了,这会儿听到指令,依旧有些胆怯。但虽然胆怯却不能踟蹰,毕竟哆哆嗦嗦地前进总还能多活一会儿。他们壮着胆子摸索进洞穴,还没碰着狄一根头发,就被狄的一声怒吼给吓得连滚带爬地出了去。
“一群废物!”尊庐氏说话算数,手起刀落立马送那三个心腹给黑夜陪了葬,又点了五个人的名,亲自带这只脚步都打颤的队伍,凶神恶煞地冲了进来。
眼见来者不善,出云抓住隔着我和狄的栅栏大声质问:“你们要做什么?!”
狄轻蔑一笑:“一群废物能做什么?杀了我,也壮不了你们老鼠一样小的胆子。”
尊庐氏冷笑回应:“哼,这次还真是来杀你的。”他脸色一沉,发布命令道:“大巫觋有令,婚礼吉时已过而婚礼未成,女娲娘娘震怒无比,须火祭大庭氏之女狄,方能使娘娘稍安。”
他眼里眉间凶光熠熠,他早就盼着狄死了,毕竟狄差点杀得他领导下的大小十五个族群覆灭。“把这个女人给我拖到柴火架子上去!”
“不可能!不可能!”火祭,就是要活活烧死她的狄呀!出云伸手死死拉住他粗糙的双脚,瞪大了眼望着他,慌乱又疯狂,“大巫觋跟共工氏说好了的,只要我嫁给你的儿子,就让我和狄继续活下去!这是赫胥氏的大巫觋说过的!”
尊庐氏冷冷回答:“我儿子说了,他看不上你这丑陋的母夷。”
母夷,即从夷地来的女人,父系制度的统治之下,这是对女人的讥讽称谓。
他一脚踹在出云的额头上,踢得她仰面倒地,但马上又爬起身来,却见他们已经拖起满身是血的狄往外走,狄的四肢、眼睛、牙齿都已经废了,只有震天的吼叫来表达她的不屈服。
出云是个无能的废物,抓不住尊庐氏,只能拼命想摇倒栅栏抓冲出去:“求求你们,不要抓走狄,我可以嫁给任何一个男人,不管他是你的儿子还是你的奴隶!求求你们不要抓走我的狄呀!狄!狄!”
她哭喊着,咆哮着,撕心裂肺地乞求着,什么尊严都抛弃也不能抛弃这个世上仅剩的亲人,火光中她看不到狄的表情,狄的脸已经面目全非了,那些飘扬在山峰之上的黑发遮挡了她黑血涂抹的脸,那双烈焰一般还带着傲睨自若的笑意的红唇现在干涸皲裂,“求求你们,不要抓走狄,她是九风的妻子,她为九风生过一个儿子,一个儿子呀!求求你们不要抓走她!求求你们!”
出云像是一只困在牢笼里的发了疯的鹿,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去送死,她踢打着、咆哮着、苦苦哀求着,可是没有人理会,他们抓着狄残破的躯体拖曳前行,就好像在拖一头已经鲜血流尽的猎物。
“狄!狄!快说啊!快说你为九风生过一个儿子啊!”出云声嘶力竭地朝狄大喊,她不明白她为什么就是不说呢?说了就可以活命呀!说了她就不会失去她最爱的狄呀!
狄沉默了良久,突然爆发似地扭动了身体,把那几个毫无准备的男人甩翻在地,一鼓作气冲到出云面前来,一双布空洞的眼将她死死盯住,每一个字都是从她的血液中奔涌出来的:“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大庭氏的长母了。”
什么意思?狄把她的族长之位禅让给她了?
出云还在发愣,那些为了对付狄而精挑细选出来的男人们已经一拥而上,毫不客气地再次像拖畜生一样将她拖走。
“出云!”狄在地上大声喊道,“我们大庭氏的女人,既然想活下去,就一定不能死!”
“狄!狄!狄啊!!!”
火光渐渐远去,声嘶力竭的出云抓着栅栏悔恨地跪在黑暗里,若是她也如狄那样有力量,若是她也和狄那样威武……
天那么暗,四周那么寂静,覆天盖地的烈火在出云的五脏六腑中熊熊焚烧。
她的姐姐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