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注:
1.夏以前没有王国,只有部落;
2.根据史料记载,人类先有母系社会,而后因为生产力的发展,母系制度逐渐被父系制度取代,直至今日;
3.远古时期对神的称呼为“上子”;
4.本书中,母系氏族的族长为“长母”,族长的女儿和姐妹都被称为“少母”,“长母”和“少母”在考古文献中有记载,但并非完全这样使用;
5.巫觋:女祭司为“巫”,男祭司为“觋”;
6.本小说的年代为黄帝之前。
盛开的花,晚归的霞,甜蜜蜜的蜂糖和粉嫩的脸颊,这世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只存在鲜活的生命中,若死去了,身体腐烂在泥巴里,灵魂游荡在黑暗中,春到了看不到漫山飞柳絮,夏来了不能被清风吹拂,秋天果实累累却只剩双手白骨幽幽,冬天……冬天深埋在地下,腐烂、发臭,蛆虫在鲜嫩的肉里游弋钻滑,黑漆漆的两个眼睛要成它们的家,万一路过一只被冬天饿得慌不择食的野兽,又要被刨出来,啃得连点骨头渣子都不剩,谁还会记得你曾快乐、幸福、荣耀?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阴冷的墓穴里,连春暖花开都看不到。
死亡!死亡!人为什么一定要死亡?若最终必将死去,倒不如从未生存过的好。
所以她不想死,她要活下去。
无论活着的路上有多少肮脏或恐怖,但生命总归是最美丽的风景,不是吗?
她叫出云,是最后一个以母系氏族大庭氏的族长“狄”的妹妹,一个尊贵的大族少母。
“猜猜我在你心里感受到了什么?”有人在她耳边轻佻出声,却没有身影。这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家伙名叫“帝鸿”,自称是一位来自太古时代的天神,实体不知所踪,魂灵在沉睡了三千年后,暂时依附在出云的身体上。
出云不想理他,他却戏谑地笑道:“恐惧,对死亡的极度的恐惧。”
由于不能像和平常人说话那样张开嘴巴发出声音来与他对话,出云只有在心中不耐烦地回他一句:“不是叫你滚吗,你怎么还没滚?”
真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而且还是个灾星。自她在云云山上遇到他后就没发生过好事,先是被敌对部落赫胥氏抓住,然后眼睁睁看着母族覆灭,最后沦落到要给一个陌生的男人做妻才能保住自己和姐姐狄的性命的地步。
“啧啧啧,真是坨不知好歹的烂泥巴。在逼你去给男人当妻子的人面前你温顺得像个废物,我上古天神帝鸿好心帮你消灾避祸,你却咄咄逼人。”他在出云的脑海中讽刺嘲笑,毫无忌惮,完全不顾这位寄主满腔都是杀人的热忱。
还消灾避祸呢,这灾星能消失就算女娲上子庇佑了。出云恶狠狠地讽刺:“别忘了你现在不过是个寄住在我身体里的鬼魂,连泥巴还不如。”
泥巴泥巴的,多么难听!就算人类真的是女娲用泥巴捏出来的,但现在好歹也比普通泥巴强多了呀。
帝鸿笑了笑,反正他也从来只当把出云的生气当空气:“我怎么能跟伟大的出云少母相提并论呢?我只是个喜欢戴着面具鬼哭狼嚎的瘸子而已。”
最后一句话是对巫觋们的形容,没想到帝鸿的想法竟然跟出云出奇得一致,让她忍俊不禁,差点笑出声来。这可恶的帝鸿,一点不像个神,倒像个喜欢探索人心的鬼怪,总是能轻易抓出她内心中最碍于情面不好说出来的想法,然后以最委屈的口吻把它们念给她听。
实际上,祭坛前的巫觋并不是真正的瘸子,只是他们总是喜欢戴着一个硕大的、木头的面具一瘸一拐地围着篝火跳舞,到了要祈祷的部分,必定是呼天抢地,然后两眼一翻昏过去了就说是神灵附体了。
去他的!扯着嗓子翻白眼谁不会?女娲都晕死在不周山上三千年了,巫觋们一念咒语她就醒过来给指示了?指示完了再继续晕回去?一群骗子,瞧他们那装模作样的样子,大约谎话说多了,自己都深信不疑了。
祭坛前的巫觋们嗡嗡嗡地像蚊子一样念着连鬼都听不懂的咒文,有目光在往这边探索,出云赶紧深深埋着头,做出一副极度虔诚的样子,抵触着潮湿泥土的头皮在一波一波地发麻,好像随时都会裂开一样,连脑浆都止不住地在试图往外涌动;至于胸口的起伏那更比江河的奔涌还要剧烈,她不敢抬头露出如鼠般胆怯的目光,但又一直牵挂着面前篝火架上的龟壳。
这只可怜的乌龟,可能那天只是在水边懒懒地晒太阳而已,不幸地遇到了巫觋的奴隶们,不仅杀了它,还将它的龟壳剥下来又凿又钻,然后被放在火中焚烧,烧出的裂纹来占卜一个人的生死,这么愚蠢的方法大概也只有那些成天神神叨叨装模作样的巫觋们才想得出了。
平日里出云可能会大胆嘲笑神祗与乌龟的关系,但今夜她只敢浑身颤抖地低着头,偶尔小心翼翼地瞥一眼赫胥氏的大巫觋宁风装饰着鼠皮和茅草的脚在湿润的泥土上又蹦又跳地来回走动。他围绕着这团温暖的篝火,戴着硕大而丑陋的面具,举着一根漂亮的白茅,一瘸一拐地边走边唱着不成调的祝文,他的穿着很奇怪,花衣花裙和假发,似乎是想在神灵面前装扮成女祭司的模样——毕竟在男人当权以前,巫全是女性,如今天翻地覆换了男人当巫,也不知上子们是否会觉得奇怪。
突然“扑通”一声,宁风双膝跪在了摆满鲜花、水果和血淋淋人脑袋的祭坛面前,仰望着黑得几乎要将一切吞没的夜空,学着女人特有的尖锐的声音呼天喊地:
“伟大的上子,至尊无上的女娲啊,请给我您的指示——共工氏的女儿出云,是否能与尊庐氏的儿子陆离结为夫妻?”
“一定要能!一定要能!否则我死也不会放过给这龟壳凿挖孔洞的那个人!”
出云深深地匍匐在地,额头几乎要融入潮湿而肮脏的泥土里,她拼命呼吸,浑身颤抖,不停地在心中祈祷那只早该死的乌龟一定要烧出一个能挽救她和姐姐狄的性命的纹路来。她们的生死就在一线之间了,紧张得都没时间去想象大庭氏的族人们会如何咒骂她这个接受了“共工氏女儿”这般屈辱称号的胆小鬼。
出云不想死,大庭氏女人的头颅都被一个个地砍了下来,有的被摆放在祭坛上,其余用削尖的竹子戳穿,高高挂在了祭坛的周围。她睁眼闭眼都是她们慢慢腐烂的脸,在黑暗中看见她们将她紧紧包围,狠狠地瞪视,她们张开嘴,喷出发黑的血液,几乎要染红整个穷桑:
“贪生怕死的废物,你宁愿做男人的奴隶也要活下去吗?!”
是的,她要活着,她怕死。
帝鸿在她耳边轻声诱惑:“活着有什么好?你会成为氏族的附庸,男人的奴隶,你再也不能在山野间尽情奔跑了,只能像别的女人一样一辈子坐在低矮潮湿的洞穴里干着永远干不完的活计。看看你们大庭氏的族人吧,多么勇敢,多么不屈,你的族人们都已经死去了,你活着做什么呢?”
她死了于他而言到底有什么好处?这个魔鬼一般的上子,当年女娲上子干嘛不把他打死?!
出云不愿成为踩在别人脚下的泥巴,也不愿意去死,所以此时此刻她是女娲最虔诚的信徒,她跪在族人发臭的遗骸中向敌人的偶像顶礼膜拜,尽管女娲上子的宿敌被她释放了出来,而上子自己还在不周山半死不活地晕着,出云还是不断地在心里默念她的威名。
而她未来的丈夫正跪在身边,他低着头,从始至终一声未吭,像被迫接受了命运,又无言地在抗拒。他可能英俊或丑陋,甚至脑袋上可能长了三只角,但出云一点儿都不关心,只要他是来自尊庐氏的、是尊庐氏宗主的儿子就够了。
她要与他结婚,他是她父亲——共工氏的族长——与她交换的作为延续她和大庭氏最英勇的长母狄的生命的代价。
围绕着篝火和他那群疯子徒弟一起又唱又跳的巫觋宁风终于在大叫一声昏过去和哀嚎一声醒过来的把戏中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他亲自取来火上的龟壳,此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凝神屏气,出云不敢抬头,心脏狂跳,却能感受到族人头颅发出的木矛一般的眼神。
帝鸿猜中了出云的心,她的确是万分的恐惧,万一那龟壳上的纹路不好怎么办?万一赫胥氏的巫觋故意要陷害她怎么办?她不想死……更不想狄死!
不想死吗?帝鸿在她的脑海中嘲讽地笑了一声,那就想想,这些你所瞧不起的男人最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什么样的女人……出云眼前立即浮现出附宝的模样。
附宝是出云是父异母的妹妹,可却与出云有着截然不同的相貌和性格。听说附宝有着一张白得从未晒过太阳的脸,眼底流动的都是初生小鹿一般的胆怯,她身体弱小,从不打猎或参与战斗,看见死人就吓得低着头呜呜咽咽哭个不停,一点儿都不像个女人应有的样子,幸好共工氏打算让男性来继承首领的位置,否则出云根本无法想象她那风吹都要倒的模样如何带领族人生存。
附宝那样的女人,在大庭氏的女人眼中,还不如一个男奴有价值。
帝鸿嘲笑我:只要能活下去,难道你还会怕成为废物?
出云在心中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不怕!
开什么玩笑,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正在观察龟壳纹路的巫觋宁风来自强大的赫胥氏。自帝鸿被封印以后,天下都被一统在伏牺氏的麾下了,在封印帝鸿的战争中有过功劳的赫胥氏与祝融氏都直属于伏牺氏管辖,而那些支持过帝鸿或者妄想永远处于中立状态的部落都被杀戮殆尽或者驱赶到了荒僻狭小的地区。简而言之,就是伏牺氏管理着祝融氏和赫胥氏,其中祝融氏管理伯皇氏、栗陆氏、骊畜氏、有熊氏,赫胥氏管理尊庐氏、大庭氏、神农氏、共工氏。
听说还有一个中央氏,也直属于伏牺氏管辖,他们在建木与巨灵神一起守卫巫师们攀登神界的阶梯。
现在赫胥氏带领着他手下的一众部落,趁着大地震将出云的母族大庭氏杀了个干干净净,又派来个觋要在乌龟壳上决定出云的命运,出云一边嘲讽一边胆怯,心跳如雷,彷佛一万头牛从远方狂奔而至。
“女娲的旨意已经明确:大吉!”
她长长舒一口气,浑身瘫软几乎真的要晕厥在地了,夜风柔柔吹来,她浑身从头顶到脚趾不知什么时候淌满了汗珠。
可身旁的陆离却突然拔声喊道:“不,我此生只愿娶附宝一人!”
竟然要在她生死关头推她入深渊,出云此刻简直恨不得立刻把这个白痴的脑袋拧下来!
“收敛你的眼神,记住男人只会给废物活路!”
帝鸿冰冷的话提醒了她,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看向陆离的眼神太过凌厉了些,幸好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陆离身上了,她趁机赶紧紧蹙眉头,学着附宝当日在战场上抱着藤蔓伤感的模样。
“你这副模样,比你刚才的谎话还蹩脚。”帝鸿无情地耻笑。
尊庐氏的族长其实并不太同意这桩婚事,但碍于赫胥氏的权威也只能一直跪在神圣的篝火外面,听到儿子居然大胆反抗,一时也不免皱起了眉头,厉声喝道:“混蛋!不准在女娲上子面前胡说!”
出云冷笑,心想原来你们男人的部落,也要尊女人为神啊。
“女娲不是女人,”帝鸿听见了她的嘲讽,立即为她解释,“我们是没有性别的。”
陆离抬起头来,但仍旧是跪在地上的,满脸涨得通红:“我没有胡说!我与附宝情投意合,也在上一次的占卜中得到了女娲的许可,为什么又中途变卦,非要让我娶一个我根本不喜欢的女人?!”
话说得倒是很激动,但声音颤抖,他面红耳赤,脖子伸得老长,像瞪着眼睛的乌龟。出云这才算看清楚他的脸,那是一张极其端正却冷淡无趣的脸,就像不食人间烟火也不通男女事务的冰冷的神祗。
为什么男人就不能学会闭嘴呢?大庭氏是母系制度,向来不以男人为尊,生为大庭氏的少母的出云自然也不例外。她忧愁地看着陆离那双随着火光一起闪跃的目光,心里盘算着把它挖出来当掌中小球玩可好?
女娲上子的旨意是容不得曲解的,大巫觋缓缓而冰冷地开了口:“上一次的神谕,卜辞是尊庐氏的长子要娶共工氏的第二个女儿为妻,才可让两个氏族免于灾祸。附宝比出云小三天,自然出云才是共工氏的第二个女儿,以前她被大庭氏所蛊惑而抛弃了父族,现在弃暗投明,当为你的妻。”
眼看他的脸色渐渐发白,而尊庐氏的眼神里也都出现了摇摆不定的疑惑,出云深知他在思索这个出生日期是否准确,于是赶紧扑到陆离的怀中,放肆大哭喊道:“可是我也爱你啊!你要抛弃我,这叫我如何是好?你若心中有附宝,就把她娶回家来,只要能在你身边,我每日给她洒扫屋子也是愿意的!”
她都说得这样卑微可怜了,陆离只是紧紧皱着眉头,毫不客气地一掌把她推开。其实他的力量并不大,换在半个月以前出云稍微反击一下他脑袋上就得多出一个石头大的青肿包块,但现在她只能佯装柔弱地顺势扑倒在地,为了掩饰没有眼泪的哭泣,还不得不用双手捂住眼睛并且浑身抽搐。
如果把巫觋们的面具借给她,说不定她还能哭得更大声一点,绝对不比巫觋祈祷的时候差。
篝火兹拉兹拉地响着,她干涩的哭声是这个夜里唯一的乐曲,大巫觋宁风高高站在祭台上,将挂满皮毛和粗布的手臂一挥,声音冷得像入冬后的河水:“你愿意也没用,尊庐氏的长子破坏了仪式,婚礼必须立即停止,我要向女娲娘娘的神灵致歉,并且祈求她的下一个旨意。来人啊,把共工氏的女儿送回她来的地方去吧。”
哪里有女娲生气的痕迹呢?连微风都比刚才还轻柔,篝火也燃烧得熊熊。可是赫胥氏大巫觋的指令没人敢不听,尊庐氏的族人把陆离带回了休憩的茅屋,共工氏的男人们却把出云两手一抓拖曳着回到用削尖的圆木头围住的、牲畜栏一样的洞穴中。
这里黑暗、潮湿、弥漫着肉体腐烂的味道,出云一回来就赶紧爬到洞穴里面去,洞穴像牲畜栏一样被木栅分成了两半,另一半里关着出云的姐姐、大庭氏的长母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