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枯萎的树到了夏天就会茂盛起来,落下的日头熬过了黑夜也照常会升起来,出云不明白为什么共工氏的明天就容不下大庭氏的她了。她的想法特别简单,这里是父系氏族的部落,她是部落族长的女儿,纵然族长的另一个女儿莫名其妙地看她不顺眼,可又有什么理由驱逐一个和身份尊贵的少母呢?
出云将一根稻草衔在嘴里,她翘着腿优哉游哉地头枕着草席,孟春的威胁对她一点儿打击都没有,只让她觉得可笑——族长千方百计带回来的人,是说要撵走就能撵走的吗?再说了,她倒巴不得被撵走,给她一匹马一把石斧三个奴隶,她能顺着黑水走回云云山去。
各族……大庭氏旗下有多少小族来着?但大庭氏多么雄伟富饶呀,共工氏这破得跟山鸡窝似的族群,也有小族愿意效忠?
帝鸿一直在深沉地睡着,出云胡思乱着,心头竟因不停地贬低嘲讽自己的父族而越发轻松得意,仿佛大庭氏的荣光还照着四海九州,而她不过是来此地度度假的贵宾,高兴得都忘了嘴里的草来自于脚下的凉席,等一嚼一嚼地吃进嘴里了才想起来,立即翻身干呕,差点没把眼珠子呕出来。
夜明星稀,共工氏的夜晚和大庭氏的一样寂静黑暗。
凉席是用树皮粗制滥造而成的,这共工氏的人也太懒了些,用树皮就算了,还用的是极为粗糙的那种,又硬又硌人,蚊蝇在耳边嗡嗡嗡怎么也撵不走,不一会儿就咬得她浑身发痒,再有跳蚤神出鬼没,一拍就是一手的血。出云骂骂咧咧地辗转反侧,虽不堪其扰,但连日来的困乏倦怠很快涌上了脑袋,她昏昏沉沉地要睡去,临寐前还不停地用最为傲慢的词语谩骂诅咒这个收留了她的“破烂原始山村”。
她想:“大庭氏多好啊,壮阔富饶,人丁兴旺,河里的鱼多得能蹦到岸上来,秋天的粮食怎么收都收不完,森林里的野兽全是我们的盘中餐。”她这样想着,魂灵儿又腾云驾雾地飘回了桑梓,她像飞翔的海鸥一样俯瞰大地,大庭氏的田野金光灿烂,篱笆围墙在碧蓝海岸的不远处筑成一道坚不可摧的防线,这条线弯弯曲曲在天空下划了好大一个圆,圈里的屋舍高大俨然,节次鳞比,那高高的塔、宽敞的棚、一整排堆满了粮食的谷仓,无一不是出云所魂牵梦萦的。
大庭氏,顾名思义,她们的祖先是最擅长建筑的人。
伟岸的城门缓缓打开,降落在地上的出云慢慢走了进去,族人们在围墙里各忙各的事情,捕鱼、收割、制陶、剥皮……母亲拿着刻有纹路的石头对着太阳左看右看判断时令,垂垂老矣的祖母依旧在房檐下安享晚年。
突然间,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盯住了她,人们停止了手上的一切活计,而风水鸟兽似乎也忽然地都静止了,成千上百双眼睛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每个人的脸上都没有一丝表情,每双瞳孔里都藏着一个幽深黑暗的空洞。
出云心头一惊,也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她们不是都死了吗?怎么会在这里?她们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我并没有做错什么事啊……”
她目瞪口呆地环望四周,大庭氏还是那个波澜壮阔的大庭氏,人们还是那群她熟悉得刻骨铭心的族人,她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就像在看一个敌人。
“她们这样看着我,是因为恨我没有跟她们同生共死吗?可是能活下去为什么非要死呢?只有活下去,才有重新辉煌的希望啊。”出云有些害怕,可这些人到底是曾经保护过、溺爱过她的族人们,她壮起胆子冲她们大喊:“我会回来的!我一定会回来的!”
睁开双眼,看见阳光透过乱七八糟的茅草屋顶胡乱洒满破屋,心有余悸的出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好像被谁在胸腔上打了一百拳却不知道,现在皮肉的疼痛已消失,光剩内伤了。
“又梦见大庭氏了?”懒散而调侃的声音来自于帝鸿,她的惊醒正好惊醒了他。
出云“嗯”了一声,一歪一扭地坐起来,抱着双腿,将下巴抵在膝盖上,目光清散地落在黑乎乎的草席上:“可是还是没有梦见狄。”
狄,你已有许多晚没来我梦中了,我并没有忘记你,难道你已经忘记我了?若有你在,就是在比这破共工氏更破的地方住上一百年一千年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想她吗?”
“废话,当然想,简直想死我了。”出云说着,低垂的眸光越发孤寂,她落寞地自嘲,“如果狄知道我现在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还这么颓废萎靡,比附宝更像个没用的废物,一定恨不得找块石头把我砸死。”
想起狄坚毅的脸庞和爽朗的笑,出云心头又是一阵空荡荡的绞痛。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帝鸿突然开口道:“我看见你当长母了。”
原本沉浸在自哀情绪中的出云微微蹙了蹙眉头:“什么?”
这家伙没日没夜地睡了好久,一醒来就犯迷糊。她这样想着,对他毫不客气地尖酸讽刺:“多谢你现在才看见,我还以为你早在狄被他们烧死的那晚就看见了呢。”
帝鸿不理会她的刻薄,轻佻地笑了笑,玩笑似的严肃:“不在以前,是未来。我看见你脸上涂着乱七八糟的油彩,脖子上挂了一串又大又尖的獠牙,你站在一堆砌得整整齐齐的石头上,风吹得你的头发和头上的羽毛在飘扬,你脚下是一片狼藉的战场,天地都被鲜血染红,死去的骸骨堆积如山,活着的人都跪在了你的面前……”
他还没说完,出云躺在烂草席上都快笑得岔气了:“我现在寄人篱下,今晚还不知在哪儿睡觉呢,你倒梦见我去当天下共主了,我怎么就没梦到这么好的梦呢?”
“这不是梦,”帝鸿认真地微笑,“我是上子,我没有梦。”
“但也不是现实。”出云擦了擦眼泪,帝鸿的笑话总能将她从低落的深渊里捞出来,就像打破黑暗的阳光,出云从草席坐起来,她望望屋外的晨光,像她的老祖母一样微微眯起眼睛,心头上泛着并不壮阔的波澜:“天都亮了,各族族长该来了吧?”
不过为什么没人来叫她?她打算去看看。
不想她沾满泥巴和稻草的脚丫子还没迈出屋门,突然一匹灰色的成年狼正呲牙咧嘴地窜到门前来瞪着她。
牙尖爪利,它姜黄色的眼倒映着出云僵硬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