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歧转身去骑他那匹又老又慢的马了,等他一转身,出云便忍不住暗骂帝鸿:“闭嘴吧,你的笑声像老鸦在叫,难听死了!”
“哦对对对,还是蹩脚的谎言最好听。”帝鸿毫不客气地嘲笑道。
出云依旧是那句口头禅:“哼,我从来不会撒谎的……就算有,也是善意的谎言,也是为了别人好而牺牲自己。”
“那你干嘛不告诉他你要回大庭氏去?”
出云差点暴跳起来:“你当我是傻瓜吗?告诉一个被大庭氏折磨地不成人样的男人我想回大庭氏?他把我活吃了后能吐出点骨头来都算是仁慈了。”
帝鸿笑道:“干嘛把他看得像你们大庭氏的食人狂魔一样呢?我看你父亲很胆小,大概是舍不得吃你的肉的。”
“那就会把他吓得眼珠子都要蹦出来,他要是弄丢了我,赫胥氏和尊庐氏准会找他麻烦。”出云说,“还有,我们大庭氏不!吃!人!肉!”
“哦,是吗?可是共工氏的人似乎很怕你吃了他们呀,尤其是在那几天食物稀少的日子里,你没发现他们守夜的时候都是在专门盯着你的吗?”帝鸿轻飘飘地说着,出云回头望了一眼那群疲惫残疾肮脏的共工氏族人,没想到他们一对上她的目光就惊恐地避开了,果然是一副生怕她要生吞人肉的模样。
出云咬牙愤怒:“他们是怕我跑了,赫胥氏和尊卢氏不会放过他们!”
她和帝鸿一边闹腾着一边重新坐回了那块已被磨得不像样的牛拖上,又忍不住在心中抱怨:“为什么就不给我一个牛车呢?这竹篾子都快磨成灰了!”
“我们走吧,”伊歧见出云已经安然坐回了她的牛拖上,拍了拍那匹永远温良的老马,一边坐在它背上晃晃悠悠地前行,一边回头对出云微笑道,“怎么样?这牛拖坐着舒服吗?”
“太舒服了!”出云又是在絮絮叨叨的暗骂中脱口而出,脸上的微笑假得跟刀刻出来的一样。
她这样做,是为了让这个可怜的男人心里好受一点。出云这样想到。
这一场战争一打就是好多年,共工氏的人们还分不清楚日月年轮,只觉晓得天黑了又亮,地冷了又热,幼童长成了人,胡须布满了年轻的脸。他们到底有多久没回过家了?天不知道,地不知道,伊歧不知道,他的族人们也不知道,也许昼夜不息的河水和一圈一圈粗壮起来的树木知道,但漫长的等待使烈焰般的思念终于化做了寂寞的灰烬,那曾与它们息息相关的少年人如今都归来了,养育他们长大的万物却早已在昏昏乱转的日月中失去了说话的本领,它们无言,却并不静谧,风穿过山河在呼啸鼓噪,树弯下细腰在摆动招摇。
夕阳西下,山坡上开满了金光闪闪的小花。
近乡情更怯,共工氏的男人们牵着牛马小心翼翼地前进着,不管是青青小草还是飘落的枯叶他们都不忍心践踏,这是家乡的花草树木,是他们在每一个寂寥的夜晚里痛彻心扉思念的家人,是死去的族人在弥留之际的眼里所看到的,却永远都不能再触碰的美丽景象。
越走越近,山坡下那个贫瘠的村落越发显现出它破旧安静的真实面目。一阵清风拂过,吹落了一个男人的眼泪,他忽然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尽管捂住了嘴却无法遮掩他澎湃的哽咽。
“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
情绪的感染比疾病还快,一个人的哽咽很快引起了所有人的哭泣,前行的队伍里很快就是一片鬼哭狼嚎了,归来的人们越哭越激动,他们捶胸顿足,嚎啕大哭,像无人关怀的孤儿终于能被慈爱的母亲轻轻抚摩。
哭声顺着南风在苍茫的山谷中起伏回荡,风吹得人生冷,出云佝偻着背,蜷曲地坐在牛拖上,把自己从头到脚都裹在一块烂兮兮的葛布里,她皱着眉,低着头,任由那头半死不活瘦骨嶙峋的牛的尾巴在她面前扫来扫去,父亲在哭,她在嫌恶,草坡下面是河水,河水与草坡之间是越渐清晰的破败,连那些劳作的人们和牲畜都统统是一副蓬头垢面的糟乱模样,这个破烂地方就一点好东西都没有吗?
河边立着一座(或者说是一坨)不明物体,似乎是用石头和泥巴堆积起来的建筑,上尖下圆,中间东歪西斜乱七八糟,出云才不管会不会打扰父亲近乡情怯的情绪呢,一指问道:“那是什么?”
“那是……”很明显,这是新奇而怪异的东西,连它的主人——共工氏的族长伊歧——都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鬼玩意儿。
不过,还没等父女俩看出个端倪来,队伍中便有人忍不住在泪流满面中向着山下嚎叫:“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草坡下劳作的人们这才发现他们的身影,干活儿的动作停顿了下来,每一张模糊遥远的脸都转向了山坡这边。
人们怔怔的,毫无反应,像被巫觋的一声口哨定住了一样,一个女人从中央的大屋中掀帘走出,窈窈窕窕,引领顾盼。她细软的身材像春天随风起舞的青青杨柳和夏日里摇曳飘荡的无根浮萍。
“浮萍”抬着竹帘,在眺望中定住了神,忽而“呀”的惊呼一声,像没长翅膀的小鸟一样朝山上狂奔而来——尽管用了“狂奔”二字,其实她的速度在出云的眼里并不比树林子里活蹦乱跳的初生小羊快得了多少。
“父亲!父亲!”
浮萍一样的女人就像瞎了眼的羊,一头撞进了伊歧干枯贫瘠的胸膛里,父女俩撞在一起抱头痛哭,出云裹着葛布坐在牛拖上,一边心疼着自己被磨出了无数老茧的屁股一边对这种久别重逢的感人场景冷眼旁观。
“附宝哇!我的女儿哇……”当伊歧念出女儿的名字时,几乎是老泪众横哽咽难言,父女俩抱头恸哭,出云冷眼旁观,皱着眉头轻蔑地想:这竹片似的两个人,怎么就能哭出海潮那么大的声呢?
因受大庭氏的教育,出云是顶瞧不起附宝了,如今见到了真人,越发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嗤鼻鄙夷了。在她的眼中,附宝那涕泗横流的脸并不怎么好看,尽管她温柔和顺的模样十分讨男人喜欢,但出云并不觉得好,只觉得她从头到脚都透着胆怯,像山林中漂亮而弱小的母鹿。
“狄一挥手就能把她脑袋从脖子上扯下来。”出云恶毒地幻想着附宝雪白的脖颈被扯出一个血窟窿来的模样。“那串破石头也能叫项链吗?一串白石子上连一颗牙齿或骨头都没有,她大概从未捕获过猎物,甚至连一条鱼都没抓过吧?真是个废物。要是在我们大庭氏,这样的女人早就被狄……”
耳畔突然响起帝鸿迷糊又不耐烦的声音:“别胡思乱想了,那废物朝你这边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