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怎么可能,这个连大庭氏的畜生棚都比不上的地方,也配是她少母出云的家?!共工氏在千百年前好歹也是守卫过不周山和建木的庞大部族,虽然被剥夺了祭天的权利,也在被逼无奈中四处迁徙,但也不至于就落魄到今日的地步吧?那个辉煌到一手遮天的共工氏哪里去了?那个宁死不屈、在战败后撞倒了擎天大柱的共工氏哪里去了?
是漫无边际的岁月,是百无聊奈的时光,一层层剥走了人们的不屈精神,一次次压垮他们伟岸的脊梁,祖先们的勇气果敢被一代代地丢弃,最终湮没在了今天贫瘠枯燥的生活中。
出云突然有了一丝惊恐,她会不会也要和共工氏一样,无止境地败落下去呢?
不!!!
她要高屋大厦美味佳肴,要自由自在但不缺衣食,她不要在往后的日子像个洞穴里的怪物一样蜷曲在烂泥破草堆中。内心在尖叫在抗拒,少母的情绪有些异常的激动,连灵魂都在关于大庭氏的浩淼的回忆烟波中不住地颤栗:“这破地方根本不是我大庭氏少母可以住的地方……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她激动地大喊大叫,按理应该立马就得到来自依附在她身上的另一个远古灵魂的热烈回应,可是等待良久,却只有满腔的愤懑在内心回荡。
“帝鸿?”出云狐疑地唤了两声,“帝鸿?”
依旧无人回答。
这可真是奇了怪了,出云想,自他附身以来,她基本上无时无刻不在他的辱骂、嘲笑和讽刺范围内——当然也有两人一起辱骂、嘲笑和讽刺别人的时候,往常此时,他大约早就把她或共工氏讥讽了个底朝天,怎么今天却如此安静?
不过说起来,他最近似乎总是有点心不在焉,神思迷乱。
难道他是要离开她了?这可真是太好了,出云兴奋得很,因为她早就受够这个毒舌上子,他的恶毒让她讨厌极了。不过还是有些小小失落的,虽然她不肯承认,但帝鸿的陪伴总是能缓解一些她灭族的悲痛的。
正当出云以为他已不辞而别之时,忽然心头一响:
“嗯?”
这声音,慵懒迷糊,像沉睡的人在浅浅梦呓。
出云松了一口气,随即抱怨起来:“你在干什么呀?我刚才说了那么多话,全白说了。”
“最近总是嗜睡,”大梦方醒,帝鸿还处于半梦半醒状态,声音也是含含糊糊的,“你刚才说了什么?”他撒了谎,他根本不会嗜睡,只是自从跟随共工氏上路后便逐渐地精神匮乏、萎靡不振,好像灵魂被一丝丝抽出去了一样;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他深知弱点不能外传这一真理,所以即使面对这个目前看来毫无威胁的宿主,他也不得不防备。
这样的理由是说服不了出云的,她都是普天之下撒谎第一能手,如何不知帝鸿不过是在撒谎?但幸而她生性自私,不会去关心帝鸿为什么撒谎以及背后的真相,对她来说,现在她只想找了个人抒发自己内心的激动,至于帝鸿是嗜睡还是快死了,跟她实在没什么关系。
因此只道:“我想回去!”
帝鸿轻浮微笑:“回去?回哪儿去?”
“大庭氏!空桑地!云云山!”她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我们大庭氏有望不见尽头的田野和吃不完的食物,我们的屋舍连片高大,城墙坚固绵延,才不像这个破落的原始森林,你看看这个就像开天辟地以来从没有进化过的泥巴村落——你看看他们的部落多小多落后,没有挡水的围栏,没有大块的稻田,甚至连一根测日影的木棍都没有!哪儿像我们大庭氏……”
出云反复无常的跳跃性思维真是让他这个才见天日不久的远古地神有些头疼,为什么她的思维总是异于常理?为什么她总是靠着乍现的灵光做出判断和决定?
幼稚,愚蠢,轻浮又多变,这就是他对出云的认知。
帝鸿这次有些不耐烦了,他打断她的话,戏虐地提醒:“可是大庭氏已经是一片废墟了,你回去哪里做什么?你要把云云山上的树木一棵棵砍下来重建它吗?”
出云没想到这点,在被帝鸿一针见血地指出来后不由地“咯噔”了一下,但她很快收拾住了失望的情绪,又重新振奋起来,往好处安慰自己道:“不会的,大庭氏有一千九百三十五个人,这么多的人,是不可能都被抓走的,她们一定悄悄地埋伏在什么地方,忍辱负重地活了下来……”
蠢货!
帝鸿忍不住都气笑了:“那你打算怎么回去呢?让共工氏的人用这个拖斗再把你拖回空桑去?”
“那当然不可能!”出云兴奋地过了头,总以为自己还是那个衣食无忧的尊贵少母,回忆变成了幻想,在她天真的脸上一点一点融化成微妙的笑容,连日来黯淡的目光都突然精亮闪光,连凹陷的颧骨都浮起了一层艳丽的绯红,“骑马、骑牛、走路……只要想回去,总是有办法的嘛!”
帝鸿都懒得戳穿她的美梦了,他昏昏沉沉的,一不小心就又会陷入黑暗之中,那黑暗无声无息淹没着他,就像盘古开天辟地之前一样,空洞而无望。
他有些担心,他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和出云这样的普通人类一样,也惧怕着未知情况的死亡之地。
“我要回去……回去……我讨厌这个破烂的、落后的、丑陋的……”
“怎么样?”正在出出云喋喋不休地恶毒咒骂的时候,伊歧的手突然揽在了她的肩头,“喜欢你的新家吗?”
“太喜欢了!”出云差点在诅咒和赞美的极速交替中被自己的口水噎死,但这并不妨碍她脸上浮现出了一片夸张的惊喜模样,“它这么崭新、先进、美丽……”她赞美到一半就词穷了,因为环视四周,这片又小又破的原始村落实在乏善可陈,伊歧本来满面春风地看着她,但脸上的笑容也逐渐因尴尬而僵硬了。
出云不好再发扬她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天分,只好顿了顿,语言匮乏地总结到:“我真的是……很喜欢这里。”
帝鸿憋不住了,噗嗤一声后浑浑噩噩地笑了起来。
父亲伊歧是个善良淳朴的男人,尽管女儿的表情夸张到让人有些疑惑,但他相信这只是她善意的谎言。于是在尴尬中温和一笑:“喜欢就好,快坐回去吧,我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