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云最终还是跟着共工氏走了,以大庭氏最后一个罪人的身份。大约尊庐氏还惦念着几百年里族人们所遭受的屈辱和磨难,并将这份深浓厚重的仇恨在用大庭氏五百八十一条人命抵偿后的剩余部分记在了她的身上,因此始终容她不得,即便赫胥氏的巫觋已经宣告了她与这场战争关系不大,但尊庐氏却总想把她弄回自己的部落里去,其心之思昭然若揭,大巫觋老谋深算,以出云并未与陆离真正成亲为由,将她交给了她温厚有礼的父亲共工氏伊歧。
当这个决定在巫觋大人的口中正式宣布出来的时候,出于大大地舒了口气,心想这还真得感谢尊庐氏,若不是他的嚣张跋扈目无尊上,她大庭氏少母的命运还不知会被抛弃在水里火里还是活埋在土地里呢。
“知道尊庐氏会在他的地盘上怎么对待我吗?”出云在黑暗里对帝鸿挑眉冷笑,“先把我的头发一根根扯掉,再一刀刀割在我头皮上,把我全身埋在泥土里,用木桩把我的脑袋砸成碎片。”
帝鸿勾唇一笑:“你倒对他们的刑法很熟悉嘛。”
出云低眉垂首,眼里闪着凛冽的光:“不,这是我们大庭氏的先祖们,对被活捉的尊庐氏的男人的处罚,有时候会让他们自相残杀,让最后一个活着地人把沁血的土壤和着他们族人的脖颈一起吃掉。”
帝鸿挑眉,用一种讽刺的语气赞叹道:“这办法哪个泥巴想的,真是值得敬佩。”总算明白在最后才参加讨伐大庭氏战争的尊庐氏干嘛非要跟大庭氏最后一个女人过不去了。
翌日清晨,在尊庐氏那双几乎快能瞪出一片熊熊大火的愤怒目光中,柔弱无力的出云被安放在了一架牛拖上,裹着一片麻布,蓬头垢面地,就这样被一头老牛拖着往共工氏的村落走,父亲放心不下,总担心她想不通就自杀,时不时要骑着马从队伍的头走到队伍的尾巴上来跟她说几句话,出云多日奔波又兼心情悲痛,实在难以打起精神来让他放心,于是父亲更加忧虑了,觉得她大约也不久于人世了。
这让出云十分痛苦,她感激父亲的慈爱呵护,可每每闭上眼睛,族人们那呲牙咧嘴血淋淋的脸庞又一直在提醒她,共工氏也参与了毁灭大庭氏的战争的事实。
与大庭氏面朝大海的地理位置不同,来自中原地区的共工氏部落坐落于一个名为商丘的区域,这里没有海浪,没有风暴,只有满目的苍山葱茏。当他们到达崇山山顶的时候,父亲激动地指着山下道:“孩子,你看,共工氏就在这里了。”
此时离他们从穷桑出发已不知度过了多少个令人绝望的深浓黑夜了,出云白日赶路,夜里难眠,总是一闭眼就要梦见大庭氏赫赫辉煌的昔日场景,总是夜深人静之时,帝鸿便低声与她说话,有时是一些毫无顾忌的笑话,有时是顺着她的回忆慢慢交谈,谈云云山下的春天,谈大海的潮汐,谈日暮夕阳中的袅袅炊烟和芭蕉叶下的炎炎夏日。
大庭氏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畜,无不像刀刻一般深深画在了出云的心上,她越是思念越是伤心欲绝,无论精神还是身体都处于崩溃边缘,正是郁郁难解之时,忽听伊歧说共工氏到了,年轻的心里陡然升腾出一股好奇之意,立即晃晃悠悠地从牛拖上站起来,颤抖着双腿走到山巅上,只见日暮西山,金光璀璨,重峦叠嶂的美景中,却只有一片望不见尽头的绿意盎然。
她怔了一怔,放眼望去是满目苍翠大河宽广,但这也意味着虎狼盘踞洪水无情,难道共工氏的人个个都是不畏虎狼的好猎手,日夜都如野兽般住在森林里的?
然后细看之下,才发觉遮天蔽日的墨绿中,倒是有一小块光秃秃的黄土地,上面稀稀拉拉立着二十几座屋舍,俱是黄泥筑造的墙体,上面盖着一层又薄又乱七八糟的茅草,共工氏的建筑水平之差让出云隔着山水远眺都叹为观止,它们歪歪斜斜地站在,就和他们的少母附宝一样风吹吹就能哗啦啦倒塌。
这是共工氏?出云差点笑出声来,还是共工氏在千年前的祖先们废弃的遗址?
出云站在山坡上,对面是破落烂旧的父族部落,并不陡峭的山下就是人类的部落的,部落之外是一条浩浩荡荡的大河,将原始森林与共工氏彻底隔阂。河岸宽广,水流平缓,就像共工氏的族长伊歧和他的女儿一样安静温柔,河水由西向东悠悠奔去,流过崇山,流过峻岭,流过沿岸的一个零星的小部落,最后到达一片广袤无垠毗邻西海的土地——空桑,到那时,上游的安详早已不在,共工氏的水会从云云山最崎岖艰险的地方“轰”一声飞流直下,那潭几乎与天同高的瀑布汹涌湍急,像张着嘴巴向山下猛扑的兽群,它们奔腾着,咆哮着,雷霆般极速地冲进大庭氏为它们准备好的大坝里,然后不回头地冲进融入到澎湃无垠的蔚蓝色大海中。
大庭氏……
大庭氏的山是高耸的,大庭氏的水是汹涌的,大庭氏的良田和大海一样绵延不绝,大庭氏的人口像春天的种子一样生机勃发,大庭氏的部落是庞大的,屋舍是雄伟的,谷仓的粮食多得要溢出来,漫山遍野的禽兽都是美味的猎物……
再看看眼下这个狭小破旧的烂泥巴共工氏,真是天壤之别,云泥之别。
伊歧是一位慈爱的好父亲,他眼见出云站在山坡上一动不动,背影萧条枯瘦,生怕她也会像附宝那样动不动就被风吹倒,因此赶紧上前来靠近她,好在她倒下前一把拉住。
“那儿就是共工氏吗?”出云仍是有些不敢置信,指着那块除了泥巴还是泥巴的方块地狐疑道。
伊歧满腹深情地点了点头:“是的,那就是你的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