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觋大人!”出云朝着高台大声恸哭道,“我是大庭氏的女人,却也是我父亲共工氏的女儿呀!”
尊庐氏不依不饶,根本不等她说完便打断道:“我劝巫觋大人和共工氏都别信这个女人的话,大庭氏的女人都是被神抛弃了的,难道巫觋大人也敢不遵从神旨?!”
“还敢提神,真是个蠢货。”帝鸿阴测测地嘲笑。
出云不解,在心中暗问:“什么意思?”
帝鸿一字一句地教她说:“神旨是神传达给巫觋的,他一个部落宗主如何知道?”
出云是何等的聪明伶俐,立即就明白了帝鸿要挑唆那二人相互斗争起来,于是先在地上狠狠磕了三个头,然后颤抖着声音开始质问:“神谕从来都是天神传给巫觋大人的,怎么尊庐氏都能通晓神谕了?”
“你!”尊庐氏一时语塞,更加记恨于她了,“巫觋大人,此女若留了活口,必定是要给大庭氏报仇的,让我一箭了结了她吧!”
“巫觋大人,出云是我的女儿,况且现在大庭氏就她一个人了,如何报仇?!”共工氏也伏地磕头。
一时尊庐氏和共工氏面红耳赤地争吵不休,出云借机掩面大哭,别的部落宗主偶尔再帮一下腔,冷嘲热讽地多几句嘴,一时间场面之混乱几乎都要快要失控了,这时巫觋大人才皱着眉头大喝一声:“够了!都给我闭嘴!”
三个人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一般的吼声惊得怔了怔,他们三个闭了嘴,整个风篱里更是恢复了一片几乎接近死寂的安静。
巫觋大人冷眼横扫了一遍,见在座的诸位族长无不是低头看地不敢与他对视,共工氏带着他在大庭氏的地盘上诞下的女儿诚惶诚恐地跪地表示尊敬,而尊庐氏却依旧我行我素目无尊上,只管粗声粗气地冷哼一声,大大翻了个白眼也不知道要给谁看。
他思量了一下,忽然眯着一双鹰一样的浑浊黄眼,沉稳而迟缓地开了口:“共工氏出云,你可知罪?”
知罪?她要知什么罪?出云在心中嗤笑,对呀,她的确有罪,她最大的罪过就是没有一副强健的体魄,不能像狄那样以一敌十,否则早把这一屋子人的脑袋全削成了片,一片一片的,连同脑浆一起送到大庭氏的祭坛上,怎么还会跪在这儿被别人叫做“共工氏出云”?!
当巫觋大人话音落下的时候,帝鸿便知道愚蠢的尊庐氏为出云亲手铺好了一条生存之路。
“快说知罪。”帝鸿出声提醒她,“从现在开始,我说一句你说一句,想要活命的话,就先学着当废物吧。”
她当然想活命,她还想亲手杀了这里的所有人,她是大庭氏最后的族人了,决不能就这么让手里沾染了大庭氏鲜血的人比她活得长久!
于是她假惺惺地啜泣哭道:“出云……出云知罪……”
“你何罪之有?!”这话是尊庐氏问的。
帝鸿继续朗声道:“大庭氏不敬诸神,不敬上级部落,不敬男人……”
“大庭氏……不敬诸神,不敬上级部落,不敬男人……”
“男人当权才是女娲娘娘的旨意,不能违抗,我虽作为女人也见识了男人的英勇智谋,深感佩服。”
“而我久居深山,未能规劝,才酿此大祸,实在不能说是无罪的。”
帝鸿一字一句地说着,出云一字一句地哭着重复,一字一刀,话从口中说出,刀却一把一把地落在心间,几乎要把她痛到窒息,痛到昏迷。
她对自己的残忍有了显著的效果,高高在上的巫觋大人严肃的脸上终于缓和出了一丝浅浅的微笑,其实他根本不相信眼前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能报什么仇,一个没有母族可依附的女人,就算是嫁到别族去也只能低眉顺眼地悲惨一生,何况她是被灭族的!
况且没有哪位巫觋会喜欢对他不尊的下属,尊庐氏纵然功劳巨大却也实在过于目中无人了,方才竟然公然扔了羊乳、踢打赫胥氏的奴隶,甚至公然挑衅,实在是不可饶恕。
方才出云的一句话几乎说进了巫觋大人的心坎里,他怀疑尊庐氏的野心可不止一个大庭氏,毕竟神旨虽然大多都是巫觋们胡诌的,但也轮不到一个小小的三等部落首领来说出。
尊庐氏这样做,分明就是没把他巫觋大人,乃至赫胥氏放在眼里!
但对于大庭氏的女人,巫觋自然也不敢轻易相信的。他想试试她的诚意,便想了许久,终于淡淡地问出了一个问题:“你姐姐的遗骸,你想怎么处理?”
狄……狄……当然是亲手奉回大庭氏的土地,亲自埋葬在云云山上。出云想起那片在记忆中永远绿意盎然的山脉,想起那些伟大的族长都深埋在那里,她从未怀疑过自己和狄有一天也会到那里去,然后永远地和亲人们团聚。
但是帝鸿不允许她恣意胡说,帝鸿说,想要活命的人,就要努力当个废物。
“你不是最会撒谎的吗?”帝鸿轻佻笑道,“来,撒个谎吧。”
出云只觉天旋地转,她不知该说什么样的话,该有什么样的回答,哭该怎么哭,跪该怎么跪,她觉得灵魂早已飞出了九天之外,遥遥地、飘渺地看着自己傀儡一般的肉体,听着“它”恬不知耻地说话,眼泪滚滚落下,垂首低眉,像个真正的废物:“我……是共工氏的女儿,是赫胥氏的属下,大庭氏的人的遗骸……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帝鸿要她表出与大庭氏恩断义绝的决心,原本在她耳边叮咛的是“大庭氏的遗骸是罪人的遗骸,理应扔到兽栏中”,可她心里难受极了,一闭眼全是族人们血红的双眼,那样的谎言实在难以出口。
即便是遵从了自己的意愿,但一字一刺,一句一刀,仍是让她痛不欲生。
尊庐氏白了她的一眼,正欲开口挑起点什么事端,却被巫觋宁风冷哼着制止了。
其实巫觋心里并不太满意出云的回答,也并不相信出云是真心实意地认同了男人的统治地位。但如今大庭氏已如地震中的山脉轰然倒塌成了一堆过眼云烟,而大庭氏的少母出云作为大庭氏中最著名的无用之人,凭着她一个人的力量,也不可能再兴风作浪了。
巫觋大人想:这个哭哭啼啼的少母,这辈子也就只有完了吧。
他嗯了一声,轻描淡写地吩咐下去:“那就和大庭氏其他女人的尸体一起,就扔在这里,喂下山的野兽吧。”
大庭氏的尸体……他说得那么清淡,那么容易,仿佛她们是在一朝之间形成,一夕之间死去的,没有经历过欢笑、荣誉和悲喜。
迷蒙之中,她看见那片碧蓝无垠的天空、连绵起伏的青山,看见云云山下炊烟袅袅的部落,看见洒落的余晖在河水中跳跃着的金色的光,嬉戏捕鱼的童年伙伴们的笑声还犹在耳畔,年迈的老族长坐在茅屋屋檐下吧嗒吧嗒地抽着烟,她已经很老很老了,皮肤黝黑而干涸,脸上的皱纹都快把五官给凹陷进去了,头脑也糊涂到连最简单的工作都很难完成,可她的眼睛却一天比一天明亮,族人们坚定地相信她那一双神秘莫测的眼中装着全天下所有的智慧。
当族人们把今日上山的收获背进谷仓里时,奴隶们也停止了一天勤劳的耕种,她转过身去,看见狄带着微笑的爽朗面庞。
“你看,这是我们的大庭氏,”狄揽着她的肩膀凝视着这片广袤而祥和的土地,“它是天底下最伟大的部落。”
太阳在落山前的最后一刹那熔成金色,光芒万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