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为止,齐国大军回朝已接近两个月,皇帝高纬终于露面了。他听从太后的建议,在今夜为斛律光和高长恭等人开庆功宴,犒赏三军将士。
皎洁的月光下,矗立着一座高约五丈余的大殿,殿外以檀香为柴,分十几处燃着,数尺长的火焰照得四下灯火通明,殿内殿外弥漫着浓郁的香气。几根柱子上面的盘龙,皆为纯金打造,连殿门的门钉,也是一般纯金制作。曾有人谏言,如此行径太过奢靡,定会让国库空虚、百姓不满,但高纬不以为意,依旧我行我素。
殿中歌舞翩翩,弦音切切,犹胜太平盛世。下坐众臣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酒意正酣。
高纬端坐正位,身着衮服、头戴九旒冕冠,这套一向国之大事才穿的礼服此时穿上,当真是给足了斛律光和高长恭脸面。
席间,皇后长身而起,手中持了一把金壶,她款款施了一礼,眉眼间流露出一抹讨好的笑意,“陛下,臣妾想为父亲和在座的王爷、大臣们斟酒,您看可好?”
高纬说,“你是一国之母,身份尊贵,这样的事情还是交给下人做吧。”
太后在一旁道,“让皇后去吧,难得她有这份心。”
高纬缄默其口,别过头去。
高纬是太后的儿子,每逢两人意见不合的时候,看在母子情份上,高纬都不得不让步。而太后从不觉得不妥,人都是她生的,何况只是替他做些决定,有了这种想法,太后时常当众否定高纬的旨意,一点颜面不留。
皇后看了一眼高纬,见高纬没有反对,这才走了下去,将在座诸位除高长恭外的所有酒杯依次一一斟满,转了一圈,最后来到了穆夫人面前,她晃了晃酒壶,眼角一飞,轻蔑地笑道,“没酒了。不过也好,你不过是个奴婢出身,向来只有伺候别人的份儿,即便一朝蒙了盛宠,也不过是飞上枝头的麻雀,上不得台面。”
穆夫人脸色一凝,瞬间展颜,笑着回道,“皇后娘娘说得极是,该贱妾侍奉娘娘才对。”她低声吩咐身边的宫女去取一碗醋来,转而对皇后说,“贱妾近些日子身子重,胃口细得紧,忽觉一物甚美,特献于娘娘。”随后,她从阿怀手中接过那碗陈醋,以主仆之礼双手奉于皇后面前。
皇后原本打算让穆夫人难堪,见她主动服了软,也就不再计较,接过碗来便饮。刚含到口中,已察觉出不对劲,噗的一声,将醋喷了出来,连胸前的凤衣都弄脏了。皇后气急败坏地说,“穆黄花,你到底什么意思,是在说本宫吃你的醋?一个小小的贱婢,竟敢这般戏弄于本宫!”
穆夫人和阿怀原本脸上还有一丝喜色,后来渐渐地退了下去,阿怀指着皇后凤衣惊慌道,“皇后娘娘,您的衣服……”
沿着阿怀所指的方向,皇后低头一看,也大惊失色,只见胸前绣上去的红色凤凰羽毛,被醋化开,汇集到一起,流了下来,酷似被利刃刺破的伤口。
皇后在众人面前威仪尽失,她恼羞成怒,质问道,“穆黄花!你到底在这碗醋里加了什么!”
“这就是刚从司膳司端来的陈醋,我什么都没有加。”穆夫人也慌了,急忙解释。
“陛下!”皇后跪到了高纬面前,“穆黄花的眼里可以没有臣妾,但是不能没有陛下!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都敢对臣妾下手,还有什么不敢做的,实在是欺人太甚了。臣妾恳请陛下立即下旨,严惩穆黄花这个贱人!”
高纬看了看皇后的凤衣,向殿后挥了挥手,说,“朕知道了,你先去换件衣服,有什么事情,找太后解决。”
“陛下!您不能放任穆黄花……”
没等皇后说完,高纬已经皱起了眉头。皇后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看到高纬脸色极差,不敢再言,生生将后半句话咽了下去,极不情愿的告退了。
高纬对穆夫人说,“黄花,你也下去吧。”
穆夫人知道现在的场合不适合辩解,便顺从地回到后宫,等待消息。
高纬向着在座的众位大臣歉然道,“后宫琐事,让诸位爱卿见笑了,朕自罚一杯赔罪。”
众人见皇帝这般说了,不敢不受,皆举杯饮下,大殿里重新恢复了起初的热闹景象。
酒至半酣,高长恭觉得大殿里有些闷热,于是禀告高纬,出了大殿,在御花园里散步。忽听得太后宫里有人争吵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循着声音走了过去。推开宫门一看,却是太后在审理血凤衣一事。向太后问过安,刚要走,却被太后留了下来,太后道,“兰陵王,你若是无事,便替哀家审审这桩家务事吧。”
“侄儿不敢。侄儿不过一介武将,怎懂得断案。”高长恭知道太后不过客气一下罢了,其实心里早就有了是非定论,自己又何必去掺和呢。
“都是自家人,何必如此见外,坐下吧,能出出主意也是好的。”太后命人抬来一张椅子,为高长恭赐座。
太医局里负责查验的太医起身禀报道,“启禀太后娘娘,凤衣上面红色的东西,臣已经查出来了,并非血迹,而是用来染色的赭石,也是一味药材。”
“什么?犯人染囚衣用的赭石,居然用在臣妾的凤衣上!若传了出去,臣妾岂不是成了所有人的笑柄。”皇后火气更胜,只是在太后面前不得发作,“太后娘娘,您要彻查此事,还臣妾一个公道。”
太后的目光移到了穆夫人身上,穆夫人解释道,“妾身位卑微,斗胆一回,只想暗讽皇后爱吃醋,并不晓得赭石之事,更不敢做出这等事。”
穆黄花是皇后身边婢女出身,既无家世又无后台,量她也没这个胆子,太后将她训斥一番,“既然晓得自己的身份,就该知足,好好躲在你的清欢殿,免得让哀家的皇孙儿看到那些不三不四的事情。”
穆夫人自知此事因自己而起,大气不敢出,任由太后一通训斥。
太后问皇后可还记得是谁做的衣服,皇后只说是司衣司一个新来的宫女,名字记不得了。太后索性命人将司衣司今年所有新来的宫女传唤而来,让皇后依次辨认。
红素尚未听说皇后凤衣出丑之事,只当是还有封赏,未等皇后开口,自己早已站出来承认了。
“红素,你制衣时为何要用赭石染色?可知赭衣乃是囚犯所穿,如此侮辱一国之后,该当何罪?”太后疾声厉色道。
红素被这话吓了一大跳,双腿一软,扑通跪了下来,“奴婢……奴婢……”她心里掂量着是冒领赏赐罪名大,还是赭石染色罪名大,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对答。
皇后见太后不打算惩罚穆黄花,却又没地方出气,只得把气都撒到了红素身上,她气急败坏地说,“将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拖出去重打五十大板,不,一百大板!”
身后司衣司的宫女们见到皇后发威,都本能的闭起嘴巴,以免祸从口出。
只有阿秦十分高兴,当初被红素欺负的仇,皇后替她们报了,这就叫罪有应得。
红素很快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她砰砰地磕着响头,求皇后饶命,额头上渐渐渗出血丝来。
“拖出去!”皇后道。
“不!”红素脱口而出,“这件衣服不是奴婢做的,是萧念和阿秦!”
太后一听这话,连忙制止拖走红素的太监。事情越来越复杂了,她要看看到底还能问出什么。她扫视了一遍司衣司的宫女们,“那两个人是谁,赶紧自己站出来。”
所有的宫女都没动,安静的像是一湖没有涟漪的静水。
皇后黑着一张脸,狠狠道,“再不站出来,所有人同罪!”
宫女们齐刷刷的转过头,注视着相同的两个人。
萧念和阿秦只得向前迈了一步,跪了下来。
坐在一旁的高长恭觉得萧念好脸熟,一时半会儿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埋下头仔细回忆着。
“我记得她们!”皇后突然叫道,“那个萧念!就是她!臣妾曾经往她头上扔过一个茶杯,她一定是怀恨在心,才会让臣妾在众人面前出丑!”皇后一把扯起改在萧念额头上的那缕刘海,一条细长而丑陋的伤疤露了出来。
一时之间,萧念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件事情,不承认恐怕是不行了,但是怎么才能让这件事情不跟阿秦扯上关系呢。
红素猛地抬起头来,指着萧念,栽赃道,“奴婢强领了她的功劳,她不但不气,反而还很高兴,一定是早蓄谋好了,就等着奴婢和娘娘今日难堪。”
向来胆小的阿秦,听到咄咄逼人的皇后和红素的话,已经在发抖了。四周围着的宫女们更是噤若寒蝉,笔直的站在一旁,生怕动一下,把祸事引到自己身上。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萧念自觉是躲不过去了,干脆不再想法儿逃避,直接叩头承认道,“此事是奴婢一人所为,阿秦不知情,请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不要怪罪于她。”
身后的宫女们明显一起松了口气,有人承认了就好,就不用担心会因为找不到下手之人而被一起治罪。有了这个转变,她们的心情也跟着大变,从担心太后量刑,到盼着太后早点量刑,她们好早点回去休息。
看来应该没什么能继续追查的,事情可以告一段落了,太后决定宣布判决,“既然此事已经找到了作案之人,就此结案,哀家决定……”
“不是这样!”再不拦住太后,萧念这顿板子是少不了的。阿秦急于护主,顾不得害怕,脱口抢白道,“要不是红素故意不给我们红丝线,我们也不会想到用赭石染色这个办法!”
随后,阿秦将入宫后,红素如何暗地里陷害萧念的事情一一讲来,一直讲到红素将所有的红丝线全都用到了太后的百寿图上。
太后脸色变得十分难看,这件事查到底,居然扯到了自己身上,虽然不是主因,却也脱不了干系。假若皇后还是依依不饶,恐怕会搞得自己很尴尬。
高长恭已看出太后的心思,如果他不出手,事情的发展可能会不受控制,此时最好的办法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起身道,“太后娘娘,侄儿可否说一句话?”
太后点头应允。
“此事照侄儿看来,衣服坏了送回司衣司修补一下即可,如果皇后心里还觉得有芥蒂,干脆重新做一件便是,何必闹出这么大的事情。”高长恭说道。
太后面上一松,长舒了口气,“兰陵王所说甚是有理,哀家做个评断吧。把赐给红素的赏银全部收回,红素、萧念、阿秦,三人罚俸半年,以示警戒。”
原本这事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没想到高长恭说了两句话,结局竟然皆大欢喜。宫人们一边各自散去,一边琢磨着这件事,她们到现在还没想通为何会虚惊一场。
萧念跟阿秦至今扔心有余悸,慢吞吞地走在后面。抬头,正看到高长恭的身影,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快步赶了上去,“奴婢谢四殿下多次相救之恩。”
“本王此次开口,并非为了救你,不必言谢。”高长恭正要离开,猛地滞了下来,问道,“多次?”
萧念点头,简单把前事说了一下,高长恭听后笑了笑,“原来你我竟有这般缘分。”
这一笑,不由得让萧念和阿秦看得呆了,天下自是有美若妇人的男子,但能如高长恭般不带一丝阴柔之气者,恐怕只此一人。萧念垂目,说道,“奴婢只是个下人,怎配与四殿下谈做一处。”
“姑娘何必贬低自己。对了,不知如何称呼?”高长恭问。
萧念回道,“阿念。”
“阿念。”高长恭点点头,重复了一遍,说,“本王还有事,先行一步。”他说罢,急匆匆的匆忙地往回走。离开宴席很久了,他需要赶紧回去,以免高纬有事的时候找不到人。
萧念低声道,“原来他真的滴酒不沾。”
“小姐怎知晓?”阿秦问道。
“刚刚靠近他的时候,并没有闻到他身上有酒气。”萧念回答。
在皇帝面前可以拒绝饮酒,必定是有极大的缘由,若非如此,皇帝怎能不加责怪。
阿秦调皮地眨眨眼,小声说,“那你怎么不问问,是不是真的像我猜的那样,是酒后容易撒酒疯才不喝酒的。”
高长恭刚走不远,他停步下来,转头望向萧念和阿秦。整日里打仗的人,听力都是极好的,数里之外可听得到敌军的一举一动,何况只是简单的一句话。
阿秦一惊,这人耳朵也太灵敏了,声音那么低都能听到,连忙藏到萧念背后,不敢探头出来。
高长恭淡淡一笑,说,“不是。”
萧念心里一沉,忍不住为他担忧起来。皇帝信时,可以包容一切的不如意,皇帝不信时,曾经那些能够被包容的事情,都会变成杀人的借口。
等到阿秦再探头出来的时候,高长恭已经彻底走远看不到了,她松了口气,跳出来说,“白白虚惊一场,原来啥事都没有。”然后,阿秦盯着萧念看了一会儿,捂嘴偷笑起来,甚至做了个鬼脸。
萧念被看得不自在,询问阿秦在笑什么。
阿秦调皮地说,“我还听说兰陵王一向不近女色,看来不然。至少对小姐极为特别,才不过见面数次,已经将小姐名字讨了去,下回该问八字了吧。”
“你这个臭丫头,敢拿我寻开心,讨打!”萧念与阿秦追逐嬉闹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总算好了些,悬着的心也放回了肚子里。
不远处的黑暗角落里,一双眼睛正在默默注视着这一切,她用力攥紧了拳头,一拳打在了一人粗的柱子上,发白的手指关节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红色。月光下,红素那张柔美的脸冷若冰霜,她发誓不会让萧念好过,今天所丢的面子、以往所受的苦难,有朝一日一定让萧念加倍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