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达哈哈一笑,说,“莫把我想得那么不堪。虽说我宇文达做事一向百无禁忌,却也从不趁人之危。尤其对手是你兰陵王,我自然不能将你与那些俗人一般对待。”
“的确是百无禁忌,连一个无辜的女人你都不放过。”高长恭说。
宇文达看了一眼萧念,“好漂亮的妞儿,你眼光不错哟。”他走上前,刚想要挑起萧念的下颌仔细端详,被高长恭一掌格开。宇文达也不恼,收了手,笑着对高长恭道,“这有什么办法,我布什么局都能被你看穿,我只能做到让你明知道是局也不得不往下跳。不过,你还真是命大,那么急的河水你都能爬上来。”
萧念心中一惊,那浮桥着火的事情,原来不是冲着她来的,她被迫做了一回诱饵,真正的目标其实是高长恭。她当即竖起耳朵继续仔细听着他们的对话。
高长恭回道,“上天不让本王死。”
“我却是一定要你死的。你不死,齐国不灭,我大周就不能一统北方。”宇文达吃着烤鱼,语气平淡,似是聊家常一般说着。
高长恭冷冷道,“不管是单打独斗还是排兵布阵,你都不是本王的对手。你说这话未免不切实际了。”
“是,我承认,这些是比你差了那么一点点。但是你一直被名声所累,既想赢,又要赢得光明正大、让敌人心服口服,你被无数条条框框束缚,总是无法完全施展手脚。我则不然,我只要赢。就比如现在,你遍体鳞伤的困在此地,而我,却毫发无损地站在你面前,来去自如。”宇文达说完这些话,手里的烤鱼已经吃完,重新串了一根继续放在火上烤着。
“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
宇文达笑脸相对,“为何不能同道?齐国天子昏庸无能,世人皆知,你何不弃暗投明来我大周,以你的才能和威望,必能高居万人之上。”
高长恭将剑身一挺,向宇文达颈间刺去,宇文达以串鱼的木棍借势格开,剑尖险险贴着脸颊划过,高长恭反手一挥,剑尖再次冲着宇文达颈部而来。剑法之快,让宇文达根本躲闪不及,原本必死的宇文达竟毫无惧意,像是料定了不会死一般。果不其然,高长恭的剑尖即将刺破他皮肤的时候,倏地停下了。高长恭说,“吾皇岂是你能随口污蔑的,再敢胡言,本王拼了性命不要,也会杀了你。”
“如果你杀一个手无寸铁之人,不会觉得胜之不武,那我让你杀便是。”宇文达有恃无恐地站在那里,不闪不躲。
高长恭目光凌厉,直视着宇文达说,“不要以为激将法会对本王管用。”
宇文达面色一凝,侧耳听了一会儿,随即换上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他用鱼串拨开剑身,笑着说,“别这么严肃,你们就不想吃点烤鱼吗?”
高长恭和萧念各自一愣,没反应过来唱的哪出。
“想吃,自己烤。”宇文达趁着他们愣神儿的功夫,身影已经掠起,眨眼间离开了几丈远,他站在一块巨石上,得意地扇着扇子,哈哈大笑道,“兰陵王,边境一役,我已经用停战还了你的人情,等你身上的伤口一愈,我必会再来跟你讨教,那时候,就算你再对我手下留情,我宇文达也要定了你的性命。”
话毕,几个纵身,宇文达那白色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的一片枯草之中。
宇文达一走,高长恭一直硬撑着的精神松懈了下来,坐在一旁咳个不停。萧念四下里打量了一番,这里好像就没什么草药,根本不可能煎药给高长恭服用,这可怎么办是好,萧念急得泪都要掉下来了。
“别忙了,本王已经听到马蹄声,想来五弟很快就到,一切等回去再说。”高长恭声音明显弱了不少,脸色也非常不好。萧念帮他取过盔甲披风,一一穿戴好。
果然没过多久,就看到一匹空着的白马飞快地向这边奔来,后面跟着的是高延宗和几十个精兵。白马看到高长恭,脚步更快了,它来到高长恭面前,轻轻地用脸蹭着他,样子极其亲昵。
高延宗从枣红马上翻身下来,来到高长恭面前蹲下,臃肿的身材让他这个姿势看上去十分难受,他焦急地问,“四哥,你没事吧?”
“本王没事。”高长恭知道这么早士兵们一定都没吃饭,便让高延宗将昨日摘下的野果分给士兵们暂且充饥,然后再起身回宫复命。
高长恭起身上马,戴上面具后,向萧念伸出了手。萧念放心地将手放到高长恭的掌中。高长恭将萧念带上马背,同乘一骑走在最前面。萧念已经是第二回骑马,多少攒下了点窍门,没有上次那么狼狈。
河上原本是浮桥的地方,现在有几十艘渔船横着绑在一起,上面铺了木板,搭了一个简易桥。
“一夜之间就出了一座桥,好快!”萧念不由感叹着。
高延宗接过话茬说,“昨儿个跟四哥一起上山的时候,看到那浮桥有诈就没过河,没想到最后还是被宇文达算计了。这里实在是荒凉,我跟将士们找了一宿,才凑齐这么些船来。”
萧念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问道,“五殿下,这次你们打仗怎么回来的这么快?”
“那兔崽子打不过四哥,和谈了呗,最后还耍赖刺伤四哥的手臂。”高延宗提起这事情来就十分生气,对那个宇文达格外不满。
久不发话的高长恭突然说道,“五弟,你不要混淆是非。”
“我说错了吗?”高延宗不服气。
高长恭说,“此次双方兵力甚多,若是开战,战线至少几十里,无数百姓将受战争所苦。他若不是心怀善念,怎会那么容易和谈成功。”
“四哥,你还替他说话!明明是他提出条件,要跟四哥单打独斗,四哥赢了才能和谈。最后一招如果不是四哥及时收手,他宇文达早就被刺中心脏死了,可他呢,却仍旧伤了四哥,这不是耍赖是什么。”高延宗忿忿不平地说。
高长恭平静地说,“是本王要和谈的,自然要拿出和谈的诚意来,不管宇文达如何,本王都不能伤他。更何况宇文达也是手下留情了的,如果没有,你四哥的左臂早就不在了。”
高延宗脖子一梗,“那跟我说的,还不是一回事儿吗?”
高长恭实在是拿这个弟弟没办法,就算是他说的对吧,索性不跟他争辩了,其他人更没有人会插嘴,一行人沉默了一路,直到那庵的大门出现在众人眼前。
萧念指着前面说,“奴婢还有事情要办,请四殿下就在那庵门口停下吧。”
高长恭勒住马缰绳,将萧念抱下马背,“庵堂清净,本王身为男子,就不进去打扰诸位师太静修了。”
萧念道谢之后,高长恭刚要离开,萧念又喊了一声,见高长恭回过头来,她说,“四殿下,回去以后要赶紧传太医,不要耽误了。”
高长恭简单嗯了一声,一抹轻描淡写的笑意从双眸中晕开,那是再狰狞的面具都挡不住的美。
看着他们的身影渐渐往山下走去,萧念转身推开了那庵的大门。
一一拜会过主持和各位师太之后,主持将一尊白玉观音递到了萧念的手上。随后,萧念探望了胡青青。胡青青精神还好,只是清减了不少。聊了没几句,来接萧念的马车就到了,临别时,胡青青趁着萧念不备,将一个小纸团塞进了萧念的袖子里。
出了这山,高延宗的马加快了脚步,与高长恭并肩的时候缓了下来,他说,“四哥,你跟萧念的事怎么样了?”
“本王跟她之间没什么事。”高长恭的容貌被面具挡住,看不清表情。
“四哥,你对萧念那点心思,是个人就能看出来。虽然她好像不记得当年的事情,但你们总归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世间事瞬息万变,趁着她未嫁你未娶,赶紧挑明了吧。”高长恭曾跟高延宗提起过小时候的事情,萧念的身世也是让高延宗给打听的,后来在皇宫里初次听到阿念的名字,就知道是她了。可以说,高延宗对高长恭心里怎么想的基本了解,所以这次不再旁敲侧击,直接说了。
高长恭仍旧是冰冷的面具,他说,“本王不能娶她。”
高延宗头大了,完全不能理解他四哥的想法,“你不能娶她,又不会娶别人,难道要一个人过一辈子?”
“本王是武将,不敢保证每一场仗都能活着回来,即便侥幸不死,打一场仗就会多树几个敌人。这些敌人有些跟本王实力不相上下,甚至有的背后还有庞大的力量在支持。他们战场上赢不了本王,一定会从本王的家人入手,他们心狠手辣,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本王娶了谁便是害了谁。”高长恭语气平缓,仿佛在说着一件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
高延宗叹口气,无奈道,“四哥啊四哥,你就是个死心眼。倘若都像四哥这般想法,我们当兵的都不要娶妻生子得了。更何况,你不娶她就真的以为不会连累她吗?那她昨日是为谁险些丧命?既然已经如此,与其让她身处危险之中,何不干脆将她留在身边,名正言顺地保护她?”
“她怎么想的,本王还……”
高延宗没等他说完,便道,“连我这个粗枝大叶的人都看出来了,还用猜吗。做一件衣服都细心到腰带里面的绣字,得到生病的消息跑来日夜照顾,在王府被宇文达伏击的时候像个傻瓜一样挡在身前,这些,不仅仅是一个奴婢对主子的忠诚吧。”
高长恭骤然勒住马停在原地,身后的人几乎撞了上来。高长恭看着高延宗,沉默了半天,猛地调转方向,大喊了一声“驾”,策马往那庵的方向狂奔,马蹄扬起的尘土在他身后拉成了一条线。这条线的尽头,有一个种名叫幸福的东西在等着他。
他一直都记得几年前的那天,他们抓住对方的手,两颗圆圆的小脑袋紧紧靠在一起,在还不懂什么叫承诺的时候,就勇敢地许给对方一个地老天荒。管他什么刀光剑影、管他什么人世沧桑,再大的丰功伟绩,也抵不过同坐在月光下呢喃细语更令人觉得回味悠长。他要快些,再快些,才能追得上迫不及待的心情。
高延宗命队伍停下,在此等候高长恭。而恰在此时,一个毫不起眼的马夫,驾着一辆再普通不过的马车,从这一行人身侧擦肩而过。
半个多时辰过去,从那庵回来的高长恭心情沉到了谷底,天知道他是怀着怎样兴奋的心情去拍开那庵的大门,不顾忌讳询问萧念的所在,最后又是怎样失望地离开。他坐在马背上,不向马施任何号令,任由马缓步走着,一直走出这山,回到了队伍里。
高延宗见情况不对,忙问怎么回事。
高长恭道,“先回去,这事以后再说。”那身心俱疲的声音里,夹杂着低沉的咳嗽声。
这山虽近,那庵却远。离了红尘,无乐无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