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噼噼啪啪地燃着,在无边的黑暗中如此醒目。一副银色的盔甲挂在一旁的架子上,折射出柔和的光芒。
如银似玉的月光下,一个挺秀高颀的身影正席地坐着,俊美的五官轮廓分明,荼白色的长衫自领口褪下,露出前胸和左臂浑实的肌肉。臂上包裹了一根白色布条,已经被水浸泡成了粉红色,高长恭解开并重新包扎后,一只右手笨拙地忙了半天系不上。
“让奴婢来吧。”一双修长的素手覆了上来,接过了布条的两头,熟练地打了个结。
高长恭说,“你怎么没睡?”
萧念帮高长恭穿好衣衫后,坐在了篝火旁边,低声说,“睡不着。”
高长恭昂起头,望着浩瀚的星空,仰身躺了下来,“本王也睡不着。”
“四殿下是因为想起了母亲吗?”萧念问。
“其实本王并不知道自己母亲是什么样子的。”高长恭缓缓道。
萧念疑惑地“啊”了一声,“怎么会……”
高长恭渐渐沉入回忆之中,眼神随之缥缈起来,“本王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就一直在四处流浪,后来突然有天遇上了一个人,他穿得非常华丽,身后跟了一大帮的随从。他自称是本王的父亲,起初本王不信,但是他很快说出来本王的生辰,甚至拿出了信物核对,一丝不差。随后,本王跟着他回家了,到了才知道,他是齐王高澄,当朝的相国。初到府里的时候,风言风语很多,有人说本王的母亲是一名低贱的官妓,有人说是一个思春的尼姑,还有人说是某个王爷的侍妾红杏出墙,各种说法不堪入耳。本王有一回拦住了父亲的路,本王问他,本王的母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父亲站在本王的面前,许久才说,那是一个让所有男人看到都会心动的女人。本王又问,母亲叫什么名字。”高长恭转头望向萧念,道,“你猜,父亲是怎么回答的?”
“他没有告诉你?”萧念听得入迷,一时忘记加上尊称。
高长恭望向了萧念身后的苍穹,目光变得深邃起来,“父亲将本王带到这个小院里,他说,这是母曾经住过的地方。父亲还说,她不是你的母亲,只不过是生你的人,你也不需要知道她的名字,你只要记得,你是我高澄一个人的儿子,这就够了。本王不懂,母亲分明是一个让父亲心动的女人,为何父亲会对本王如此相告。”
他说话的语气如此平静,为什么萧念听了心里却十分沉重呢。
不知道亲生母亲的模样,不知道她做过什么事情,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高长恭只是每当路过这山,就一个人来到母亲曾经住过的地方,从母亲穿过的衣服、用过的碗筷,还有睡过的床铺上寻找着母亲的气息,用想象勾勒出一个幻象来安慰自己,那段生活想想就知道该有多寂寞。
萧念不知道如何接口,只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天上的月亮渐渐躲进了云层后面,天地间又暗了些。
一阵晚风吹来,外面的枯草有规律的微微晃动,院中篝火的火苗偏了偏,萧念额上的刘海也跟着飘了起来,她不由自主地紧了紧领口,让披风把自己包裹的更严实。
“是冷吗?回屋里盖上被子,就不冷了。”高长恭道。
“一起吧。”萧念这话一定是没过脑子,房间那么小,而且只有一张床,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让人不想歪都难。话一出口,萧念就感觉到不对劲了,连忙更正说,“奴婢不是那个意思。四殿下有畏寒的陈疾,不能着凉的。”上次那高烧几乎要把萧念吓坏了,她可不能让高长恭再生病。
高长恭一愣,面上有些不太自然,“本王在外面就好,有火堆,不会太冷。”
好像从见到他开始,就一直在说,本王很好、本王没事、本王承担,不逞强有这么难吗。萧念不由分说,拉起高长恭的手就往屋里走去。高长恭拗不过,只得跟在她身后一起进屋了。
“那个,本王睡在地上就行了,你睡床上。”高长恭低着头,掩饰着尴尬。
“地上太凉,四殿下身体会受不了的。”
高长恭将两张桌子并到一起,从柜子里取出被褥铺好,说,“这样罢。”
两人各自躺了下来。萧念一侧头就能看到高长恭脸部立体的轮廓,忍不住暗暗感叹了一句,好美!等到萧念发现自己竟然将这话说出口的时候,把自己吓了一大跳,她连忙捂住嘴巴,翻了个身,假装说梦话。高长恭那边动了动,萧念闭上眼睛默默祈祷,刚刚说话的时候他一定要睡熟了啊,若他说给别人听,别人一定会骂她不知羞耻的。
过了一会儿,听到那边安静了,萧念才转回身看看情况。这一转身,竟看到高长恭正在看她!萧念心里一惊,差点从床上掉下来。“四殿下,您还没睡呢。”萧念胡乱打着招呼。
“嗯。”高长恭的回答简单明了。
萧念小心问,“那刚刚奴婢说的话……”
“本王听到了。”
谁给萧念一条地缝,让她钻进去!想来高长恭对她的印象一定糟糕透了,像个轻浮的浪荡子。萧念的脸刹那间红成了桔子。
“很多年前,也有个女孩像你说过一样的话。”高长恭突然说。
该不会就是他口中的未婚妻吧,萧念问,“阿念?”
高长恭不置可否,他说,“那时候本王还在流浪。有天,本王饥寒交迫地倒在路边,那么多人来人往,他们都装作没有看到,只有她停了下来。她那时候才六七岁的样子,扎着两个好看的冲天辫,火红色的衣裳看着就喜气。她把自己的新衣服脱了下来,盖到本王身上,还把自己的饭分给了本王一半。她看着本王狼吞虎咽地吃着,突然就说了句:好美。”
“是不是就是那时候冻伤了身体,落下了畏寒的病根?”萧念忍不住问。
高长恭没有回答,接着讲道,“她时常来找本王玩过家家的游戏,我们在河边的大柳树旁插柳为誓,本王是夫,她是妻,我们拜天拜地拜世间万物。她说她长大了就真的嫁给本王,本王说这一生只娶她一人。后来,父亲将本王接回王府,等寻到机会再回去找她的时候,她已经不在那里了。经过多方打听得到消息,自从本王离开之后,她每天都去河边的那株大柳树旁等着,在一个冬天满地都是积雪的日子,一时不慎从岸边滑了下去。”
“后来呢,阿念怎么样了?”萧念追问道。
“没有后来了。”高长恭的眼神黯淡了下去,重新转回仰面朝天的角度。
萧念似乎从他的眼角看到了一些亮晶晶的东西,难道他也会哭吗。知道了这个女孩的事情,萧念竟然没有像以前一样酸酸的,只是压抑着很难过。那个女孩应该还活着吧,高长恭等了她这么多年,一定不会白等的。
高长恭闭上眼睛,缓缓道,“本王今天,话太多了。睡吧,再不睡天就亮了。”
月落星沉,东方天际渐渐泛起了鱼肚白,柔和的阳光洒满了这座农家小院。
一阵烤鱼的香味从院子里直扑进鼻孔,撩拨着萧念的嗅觉神经。难道高长恭已经起来了吗,萧念睁开眼睛,往桌子上看了一眼。正对上高长恭那一双明亮的眸子,显然鱼不是他烤的。会不会是高延宗带人来了,萧念和高长恭对视一眼,整好衣衫床铺以后,立即走了出去。
一个身着白色绨衣长衫的人正坐在篝火旁,火上架着几支鱼串,一手往火堆里添着柴,一手拿着竹骨纸扇扇着火。萧念转到白衣人身前,看到他容貌的时候才记起来,这个人就是上次带了刺客去兰陵王府的领头人,可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她疑惑地看了一眼高长恭。
高长恭眼中并未有些许惊讶,反倒是早已经预料到了一般,他说,“宇文达,你来这里做什么?”
原来这人就是北周国的代奰王宇文达,萧念多看了他几眼,身材似乎跟高长恭差不多,相貌也是极好的,只是跟高长恭柔美的面部轮廓相比,要刚毅许多。
宇文达头也不抬地回答,“看看你死了没。”
“凭你,还奈何不了本王。”高长恭握紧了手中的剑,随时准备出鞘。
“放下剑吧,你现在内伤外伤加发烧,就算打得过我,也逃不出我埋伏在附近的人。”宇文达一边说着,一边将纸扇折起,别到颈后的领子里,然后在烤鱼上面撒了盐、五香粉之类的调味品,又过了一遍火,这才拿到嘴边咬了一口,啧啧赞道,“味道真不错。”
高长恭发烧了?萧念往他脸上看了一眼,双颊上果然泛着不正常的红色。河水那么凉,又湿着衣服吹了半天风,恐怕是又引发了旧疾吧,只是他们现在下不了山,恐怕那个宇文达也不会好心到送他们下山,万一要是再严重了,在这荒山野岭的该怎么办呢。
“你又想耍什么花招?”高长恭不放心道。